之十二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油盐酱醋加扑热息痛Paracetamol,温水冲服可治头疼”,范铝杯一边抄录偏方一边抱怨,“这又是什么暗号”。

“我说海因里希Heinlich吖,你成天抄这些东西烦不烦?”

“我叫亨利Henry”,范铝杯回答,“老板安排皓首穷经寻章摘句去研究草根树皮,我有什么办法?”

“你的名字还真够奇怪的”。

“应该是出口转内销吧”,范铝杯回答,“问起来标准答案就是当年从石勒苏维希Schleswig那棵大槐树底下被卖去不列颠的,半路上还在尼德兰转了一手”。

“这些偏方和巴格达电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过总比和安蒂基西拉Αντικύθηρα齿轮关系要近”,范铝杯回答,“咱们总不能吃着吕贝克Lübeck碗里的,惦记着圣马力诺San Marino锅里的吧?”

“这些偏方管用么?”

“从管用的开始,这个勒沃库森Leverkusen祖传老巫医的家传绝学已经试过了,效果很好还没发现副作用”,范铝杯回答,“油盐酱醋可以省略,温水也可以改为冷水,唯独不知道是啥东西的扑热息痛Paracetamol不能省略”。

“这年头志愿者可不好找吧?”

“头疼脑热的还好,还能用我自己”,范铝杯回答,“每次找老板抱怨,老板的苦水比我还多,啥‘能蹭热点批个项目就不错了’,总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我下午再来找你”,芭蓓告辞,“奇怪的おかしい亨利・范铝杯Henry van Lübeck先生”。

“你的名字也很奇怪”,范铝杯回敬,“再见,芭蓓・苯萘蒽Bärbel Benning女士”。


“灵魂价值六个杜卡特,会不会太贱了?”范铝杯一边抄录偏方一边冷笑,“当然也有说是十个佛罗林的,好歹贵了那么一点”。

“亨利”,芭蓓准时出现,“你是不是抄错了?”

“笔误嘛,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范铝杯回答,“薪火相传,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你这个工作态度就不对”,芭蓓批评,“我等科技工作者的社会责任,现在已经成了文史工作者的研究对象了”。

“研究我等科技工作者,有助于促进现代社会的良性发展,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维护人类的和平,实现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范铝杯接口,“就像我等科技工作者研究五牲六畜,还有猫和老鼠那样”。

“你看过那本书?”

“没有,只有摘要部分”,范铝杯回答,“就在门口那张辩论赛《老婆怀孕,楼下有人喂的野猫聚集,担心被野猫伤害。商谈无果,该不该杀猫?》的海报上面,有人贴了一段话还给了出处”。

“那你看过《十日谈》么?”芭蓓也来气了。

“当然,从头到尾看完”,范铝杯回答,“然后就从你那里听到增补修订本,第101个故事,小蝌蚪找妈妈”。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怎么会?”范铝杯说,“毕竟你又没叫我反德贱种汉萨通什么的”。

“好吧,不扯这个了”,芭蓓决定回归主题,“你这份摘录不合格,私货太多”。

“哦?只许师尊放火不许徒弟点灯?”范铝杯反驳,“我不过是把度量衡统一到当代标准之上罢了”。

“哪怕你写成‘砝码’都比金币名称要强”,芭蓓强调,“故弄玄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是师徒传承的时代还没有过去”,范铝杯还嘴,“或者说加入学术俱乐部需要出卖灵魂作为入场券的时代”。

“你真是怨念深重啊”,芭蓓感觉范铝杯难以沟通,“总没有把灵魂卖给魔鬼吧?”

“谁知道呢”,范铝杯毫不松口,“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如刀刮竹行兮,如雨沾砂”,范铝杯念了两句口诀,眉头紧皱,“反正我是按不到涩脉了”。

“怎么不抄了?”芭蓓又来了,“哦?你上火phlogistic了?”

“老板说,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学徒了,也该学会诊断自己了”,范铝杯回答,“当然惦记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那还是太早”。

“所以今天就当请病假了?”芭蓓讽刺,“请不请假都一样,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范铝杯念了两句诗,“现在我浑身都充沛着燃素phlogiston,就等着舍己为人呢”。

“就听你这阴阳怪气的台词,也知道是肺火过旺”,芭蓓肝火上升。

“非也非也”,范铝杯摇头晃脑,“头晕目眩、耳鸣耳聋、发脱齿摇、睡眠不安、五心烦热、形体消瘦、腰腿酸痛……这是肾火的症状”。

“用不用我抽你一顿占个卜?”芭蓓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你自抽耳光?”

梅兰普斯Μελάμπους那一套已经不流行了”,范铝杯心头既有虚火也有实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面瘫呢?”

“这就要看你瘫哪边了!”

“所以说,抽搐不是脉搏,这道理早在希罗菲勒斯Ἡρόφιλος就明白了,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有大忽悠到处诈骗”,范铝杯盯着芭蓓,“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帮忙借鉴斯图忒斯Struthius怎么样?”

“都用不着到切脉那一步,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大小、快慢、强弱、节奏”,芭蓓运用专业知识解读,“包在脉搏外面的你,就是个掺杂了秩序与混乱、规律与不规律的奇葩织体,还有歇斯底里Hysteria”。

“但毕竟是正能量催生的主旋律啊!应该大力传播和弘扬”,范铝杯引以为荣,“我又没有子宫Hystera”。

“这是第几次了?”芭蓓忽然冷静下来,“每次在开场白就把我气走,你这是对什么敬而远之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范铝杯指着桌上一堆古籍,“多少长者都教导了我们这种人生经验,简直字字泣血”。


“一些旧的,一些新的,一些借来的,一些蓝色的”,范铝杯一边抄着偏方一边嘟囔,“九浅一深之前的仪式还真复杂”。

“你这是在暗示么?”芭蓓问。

“老板让我研究宫廷医生记录,深入剖析夏尔四世和戴安娜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范铝杯回答,“要说暗示,那也是老板的意思吧?”

“那你有啥研究成果么?”

“少许若干一小把,滚刀断生又爆香”,范铝杯念了两句诗,“药方写得跟菜谱似的,怎么‘适量’才能‘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啊?”

“应该是因人而异吧?”芭蓓不接茬,“说起来你是怎么弄到这份绝密文件的?”

“不是档案,而是《波旁公爵私人医生回忆录》”,范铝杯回答, “差点就公开出版了呢”。

“黎塞留阁下没插手?”

“怎么可能?只不过顶多通过外交渠道喊停,顺便把那蒙古大夫灭口而已,这边的盖世太保也不是吃素的”,范铝杯口气轻蔑,“都改得面目全非了,这还能研究出个啥来?”

“难道你老板不知道这事?”

“让我把重点放在‘蓝色’上面”,范铝杯回答,“有圣母院盯着,凡尔赛宫总不能隔三岔五参拜普洛塞庇娜Proserpine神社上香磕头吧?”

“生孩子似乎用不着到处走通门路搞好关系吧?”芭蓓不敢相信,“难道说夏尔四世他……”

“附件里面还有当事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在门外偷听戴安娜与闺蜜私聊”,范铝杯补充,“虽然台步是枯燥的,微笑是辛苦的,但是理想却是远大的,哼,等咱结了婚,特么的想生男孩生男孩,想生女孩生女孩,一生就两个,贵种一个,贱种一个”。

“呃……”芭蓓即便想接口,也接不下去了,只好改口,“你是说,你老板怀疑‘蓝色’与计划生育有关?”

“我怀疑‘蓝色’与民间流传的后院争宠秘诀有关,但我没有证据”,范铝杯表情严肃,模仿老板的口气,“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组织决定就交给你了”。

“然后你应该‘啪’的一声立正,挺胸抬头,声音洪亮的回答‘坚决完成任务’是吧?”芭蓓开始习惯捧哏了。

“怎么会?汉萨同盟和条顿骑士团的关系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穿一条裤子”,范铝杯回答,“柏林那边才是军工重镇,能接战略项目,咱们也就干点便民利民小玩意罢了”。

“听说柏林最近搞出靛蓝了?”芭蓓想起简报上面的新闻,“一个叫阿道夫・拜尔Adolf Bäyer的”。

“是啊,成品相当纯净,只不过贵比黄金,简直比圣母蓝还贵”,范铝杯接口,“他的名字当中也有个变音字母,不知道和勒沃库森Leverkusen是什么关系”。

“现在已经拆开了拼写吧?和歌德Goethe一样”,芭蓓似乎对变音字母耿耿于怀。

“嗯,混出头了,就等着路德维希港Ludwigshafen那边投产呢”,范铝杯说,“然后就能把‘von’字加进来了,空头支票都拿到手了”。

“为啥不自己搞?”芭蓓觉得对于专业领域应该“不熟不做、做熟不出”,牢牢把持这块铁杆庄稼自留地采邑才对。

“实验室和生产线是两码事”,范铝杯说,“你知道为了寻找廉价合成的方式,巴登Baden伯爵往里面砸了几百万杜卡特么?”

“你是说柏林不给钱?”

“普鲁士那边还有大批农奴种菘蓝呢,对于合成靛蓝的项目,容克意见很大”,范铝杯看着芭蓓,“你可别是啥也不懂就惦记着来当学徒吧?”

“就是啥也不懂才找你问嘛”,芭蓓决定放低姿态。

“可别,我怕”,范铝杯提高警惕,“吟游诗人怎么说的?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你怎么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芭蓓不高兴了,“再怎么说我也知书达礼,别拿我和市面上段子当中的角色相提并论”。

“不来梅那边有个女博士,脚踏四条船吊了四条舔狗,最傻的那个为她抛妻弃子,还送了五篇论文,结果女神拿到学位拍屁股走人了”,范铝杯觉悟和警惕性越来越高,“临别赠言‘只不过是前进道路上一块小小的踏脚石’附加通灵术,诱导苦主自杀,企图死无对证”。

“你这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么?”芭蓓决定公事公办,“就连在同学之间当中搞好关系都顾不上了?”

“你又不是头一天听校园欺凌青春剧评书了吧?”范铝杯顶回去,“最近知名的那个啥卢森堡钢铁托拉斯事件,苦主在自杀之前先杀了同学,顺带陪葬的还有三个教授和一个副校长呢”。


“你在看什么?”今天是芭蓓看见范铝杯并未口出怨言而是保持沉默,表示好奇。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范铝杯回答,然后把手中书籍举起,封面朝向芭蓓,“最新出版的畅销书,《猫与干电池》,早上路过书店的时候看见了就顺手买下来”。

“畅销?之前没听说过,最近也没看见预售,就这么直接铺货了?”,芭蓓奇怪,“悄悄的进店,炒作的不要?”

“我是看见书名和业务有关才翻开的”,范铝杯解释,“内容倒是不沾边,不过写得挺好,应该会畅销吧”。

“什么样的故事?”芭蓓看见范铝杯不打算把书递给自己,“还有,干电池是什么东西?”

“看插画上面的样子,干电池就是魔核那个形状,不是坛坛罐罐,尺寸也小了许多”,范铝杯回答,“我还没看完,不过开头已经影射了业界动态,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隐喻”。

“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简单说背景就是《出埃及记Exodus》的翻版,作者设定当年马其顿武德充沛的时候亚历山大在埃及天命昭昭,于是猫与舞蹈女神夏芮丝就随着一堆俘虏奴隶来到欧洲,扩散各地”,范铝杯看了多少就说多少,“多年过去了,欧洲人已经忘了当年与女神的约定,开始狩猎女巫并屠杀猫咪了”。

“然后女神就跑路了?”

“嗯,找了个搭档一路向东,是不是叶落归根回埃及还不知道,翻到最后几页只看见巴格达字眼,不想提前剧透就没仔细找”,范铝杯回答,“总而言之,半路上发生了一堆事”。

“听起来像是传统剧本大纲,是否出彩就看作者文笔了”,芭蓓对这本书开始好奇了,“如果你看的快,看完了就借给我,或者我自己去买一本”。

“看你能等多久了,等不及就去买吧,反正我一向按照自己的节奏看书,可能还会回顾几遍”,范铝杯说,“其中有些细节,看起来不那么简单”。

“比如?”

“比如黑死病,有说是女神跑路前的诅咒,导致教会继续猖獗的狩猎女巫并屠杀猫咪”,范铝杯抬起头,“现在我们都知道原因了,死了那么多猫,耗子就多多生养遍布大地了”。


“我也买了一本”,芭蓓带着黑眼圈出现,“熬了一宿看完了”。

“我也看完了”,范铝杯因为从早上开始看,并没熬夜,眼圈倒是不黑,“主要内容挺吸引人,但中心思想果然不那么简单吧?”

“如果不是昨天听你言简意赅的概括,我还会认为这就是一本普通的小说,作者想像力略微丰富了那么一丁点而已”,芭蓓抱怨,“但是被你这么一解读,我看书时候的心态都不对了,偶尔还会走神导致瞳孔丧失焦距,恍惚之间有一种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吃人’的错觉”。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那是指的经典”,范铝杯意味深长的说,“随便拿一摞印刷品就勒令读原著、学原文、悟原理,还要写心得体会,篇幅不够就打回重写。那随便谁也能挖掘出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来,只不过未必是作者和出版商的本意,甚至截然相反”。

“学圣经圣解,学系列讲话,做合格教徒。原原本本学,带着问题学,联系实际学”,芭蓓背诵这些套话相当流利,“然后你就把这一套照搬到放松时阅读娱乐书籍的心态上面了?累不累啊?”

“革命导师教导我们说,只有快乐的屁股才能放出快乐的屁Aus einem verzagten Arsch kommt kein fröhlicher Furz”,范铝杯引经据典,“咱们这边可是异端,搁当年连‘两学一做’都不行。哪有原著原文,只能听神棍到处宣讲教宗系列重要讲话精神,说梵蒂冈已经钦定了,你们跪安吧。圣座放个屁都言出法随,金口玉言的都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什么原理”。

“所以才变成异端的,换我也受不了”,芭蓓感同身受,“每次做个弥撒都得在教堂门口黑压压跪一片齐声高呼‘奴才恭请圣安’,跪到腿脚发麻才有神棍大摇大摆出来叫嚣‘圣躬安’,这才能站起来进门”。

“还不算早请示晚汇报吃完午饭跳忠字舞呢”,范铝杯补充,“还有半夜狗叫,提醒奴才们该起来干活了,神棍把什一税都包给色目人了”。

“好了,不扯那些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芭蓓率先进入工作状态,“昨天你磨洋工一整天,日志上怎么交待的?”

“当然是旁征博引生搬硬套,我倒是觉得这种消遣比起老板的指示来,更接近热点”,范铝杯回答,“抄了一大堆摘要,弄了个水元素魔晶废弃物回收再利用的提案”。

“你这是打算抢安特卫普的饭碗?”


“黑死病不是从东边传过来的么?”芭蓓今天见面劈头就问,“怎么能和这边的女巫扯上关系?”

“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放下么?”范铝杯慈眉善目的反问,“你认为教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主动狩猎女巫的?”

“昨天晚上回去又看了一遍”,芭蓓没有回答,“感觉你有些危言耸听,细节对不上号”。

“你去教堂的时候只顾得上弹管风琴么?”范铝杯继续反问,“就没注意底下都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些固定设备之外,都使用了什么耗材?”

“撒圣水吧?”芭蓓确实不太清楚,管风琴就不是四体不勤的家伙能搞定的,除了自己手忙脚乱之外,经常还需要别人帮忙抽插变音活栓。

“在你的印象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圣水不再掺杂一撮香灰了?”范铝杯继续反问,“当然现在偶尔还会当场画一张特别版赎罪券烧成灰撒进去”。

“你是说……圣水自打一开始就没有疗效?”芭蓓反应过来了。

“不知道,最起码对于黑死病没疗效”,范铝杯诱供成功,“平时收拾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没准也是你所谓故弄玄虚的那些暗号的功劳”。

“你怎么能从通俗小说当中看出这么多东西?”芭蓓表达对娱乐心情被破坏的不满,“还有,你怎么能看完了这么快就放下了?”

“我对待值得阅读的每一本书都这样”,范铝杯回答,“比方说,你知道教会从什么开始发表敕令狩猎女巫的么?那之前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与业务联系起来考虑”。

“应该是萨莱诺Salerno医学院正式建立的时候……吧?”,芭蓓回想那些忆苦思甜缅怀先烈的课程。

“没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应该就是所谓女神与欧洲人的约定,八九不离十”,范铝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没想到师傅还留了一手?”芭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希腊武德是怎么把埃及学者当奴隶的,罗马武德就怎么把希腊学者当奴隶”,范铝杯回顾历史,“据说所谓‘文明’,就是这么传播的”。

“对了,博洛尼亚大学正式设立医学院之后,狩猎女巫就停止了”,芭蓓恍然大悟,“没准这就是梵蒂冈认怂的表现,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手,又要死多少人”。

“然后对于炼金术的态度也开明起来了是吧”,范铝杯补充,“这些充沛着诗与远方的胡言乱语也能公开出版了”。

“我觉得吧,从你这里没获得多少专业方面的帮助,不务正业的内容倒是挺多”,芭蓓一向坚持学业为重文凭优先的上进心。

“因为这些东西本来都算‘哲学’,通识教育当中就有”,范铝杯不客气,“你从趾高气昂走出考场的那一霎那就已经放下了,我可没有”。


“普通攻击是全体攻击还是二次攻击的丽山Schönberg老母你喜欢吗?”芭蓓今天见面还是劈头就问。

“啥?”范铝杯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一下,反问,“你对畅销书开始感兴趣了?”

“只是好奇而已”,芭蓓说,“今天早上路过书店,看见书名与故乡有关,看开头感觉比较对胃口,就买了下来”。

“还是把民间传说改头换面的那种吧?”范铝杯没看过,也不想看,仅凭措辞当中的蛛丝马迹,按照职业习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当然没什么好话。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不过倒是没说错”,芭蓓只是对于范铝杯的口气不满,对于其觉悟和警惕性还是承认的,“就是把徒弟吃亏之后回师门进修升级的过程,改为师尊出山亲自下场帮徒弟”。

“人物全是女的?”范铝杯问,“这个中心思想没改吧?”

“没有,这年头女骑士太少了,纯粹由女性组成的武装力量更是罕见”,芭蓓感慨,“传说中的亚马逊αμαζών,还是挺令人向往的”。

“只是令女人向往吧?”范铝杯有不同意见,“你见过女骑士么?各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形容起来不能说身材,只能说体格”。

“所以才会有畅销书,哪怕是童话故事”,芭蓓有点恼羞成怒,“考进丽山Schönberg仙宫获得真传,就能长生久视青春永驻,仅限女人”。

“别高兴得太早了,难道你的德语只学到了初一?”范铝杯当头泼冷水,“柏林旁边的那个丽山Schöneberg才是女的,咱们旁边这个不算”。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芭蓓怒了,“你平时都是这么和别人交流的么?”

“是啊”,范铝杯沾沾自喜,“你看畅销书里面那些角色的分工也是这样,好比说相声一样,有人负责出丑,有人负责吐糟”。

“你就是吐槽的那个?”芭蓓随口问,然后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我……”

“真不愧是苯萘蒽Benning女士”,范铝杯表情夸张的鼓掌,“又聪明,又漂亮,反应还这么快”。

吼~”芭蓓大叫一声,把书劈头扔过来,拍在范铝杯脸上,引发周围一阵骚动。

“君子动口不动手”,范铝杯把书放在桌子上,扶好眼镜,文质彬彬的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好吧”,芭蓓平静下来了,“看来我们八字不合,水火不容”。

“好比丝绸摩擦过的玻璃棒和毛皮摩擦过的橡胶棒那样”,范铝杯运用比兴的修辞手段,“从专业角度解读,自诩科技工作者还在幻想着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是不是表里不一自抽耳光呢?”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芭蓓话里有话,“难道就没有合作的可能么?”

“我们德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然而如果不扮,还成艺术么?”范铝杯振振有词,“梅克伦堡Mecklenburg尤其流行这一套,听说不远还要送到利夫兰Livland去,以催进‘象征主义’,此后是顺便到罗刹传道”。

“你觉得这本小说也是作者高举紧跟,在梅克伦堡Mecklenburg的基本国策指导下创作出来的?”芭蓓知道斗嘴说不过,改为讽刺,“特意拼写成这边的地名?”

“当然,要不然怎么能出版呢?”范铝杯还就是擅长把别人的讽刺转变为称赞,“自由城邦的出版审查制度太宽松了,你都忘了其它地方的水深火热了吧?”


“提案怎么样了?”芭蓓看范铝杯的工作状态不对劲,有在沉默中爆发的倾向,赶紧搭话。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范铝杯念了两句诗,“老板当时就念了两句诗”。

“啥意思?”芭蓓不擅长打哑谜,或者说还不习惯高学历精英社交圈的话语体系。

“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范铝杯回答,“总之稿子被毙了”。

“现在你正在修改提案?”芭蓓看范铝杯重新开始钻故纸堆。

“是啊,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范铝杯回答,“圣马力诺San Marino那边可没有因为拿到了古代遗物就放松了生命科学的研究”。

吕贝克Lübeck还不是一样,虽然说现在预算都向着迷锁倾斜了”,芭蓓说,“立块牌子就惦记着圈块地皮占山为王,也得看别人买不买账”。

“迷锁的核心技术是阿什肯纳齐Ashkenazi的最高机密,外人不可能接触到”,范铝杯说,“蹭热点能弄出点外围设备可以对接就是最高纲领了”。

“那我跟你讲,这个提案你还是放弃比较好,换别的课题”,芭蓓诚恳的提醒,“跟家里联系过了,不太看好这个方向”。

“技术原因还是经济原因?”范铝杯问。

“都有”,芭蓓回答,“像巴登Baden伯爵那样的豪赌国运,不成功则成仁,这边没那个魄力”。

“我看魄力挺足的啊”,范铝杯有不同意见,“就门口那条路上,刚建成没多久的百货商场,又开始改造了,听说要转型超级市场”。

“街上那些专营商铺日子都不好过,连书店都歇业了”,芭蓓点头,“本来准备进商场租个摊位继续,这下彻底没戏了”。

“代课的时候发现,教材上写着的‘货郎担问题’,在新版讲义里都变成‘旅行商问题’了”,范铝杯摇头,“与时俱进倒是挺快”。

“那你有什么想法?”芭蓓问,“新课题想好了么?”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范铝杯念了两句诗,“先把手头工作收尾再说,忙活这么多天半途而废有点可惜”。

“有啥我能帮忙的么?”

“无用功而已”,范铝杯反问,“你不怕耽误学业?”

“就项目而言或许如此,但是技术细节则未必”,芭蓓回答,“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好吧,你对圣马力诺San Marino刚发表的差分机原型了解多少?”范铝杯问,“就是他们从安特卫普大量进口刚玉轴承,这边魔晶废料都有专人收购向安特卫普出口”。

“因为加工能力做不到是吧?”芭蓓反问,“家里也跟我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是啊,制造魔晶成品的时候不需要那么高精度,就像赌石的时候大刀阔斧砍原矿那样也差不多,反正设备的仓位足够宽敞,能把魔晶卡住了就行”,范铝杯解释,“但是精密仪器上面的零部件,就得毫厘必较分秒不差了也”。

“难怪边角料都被收走了”,芭蓓理解,“再小的碎块也能打磨成轴承滚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范铝杯念了两句诗,“但是越小的滚珠,加工难度就越高,设备精度都不够,最后的手工打磨是必需的”。

“这和医药有什么关系?”芭蓓不明白,“提案原稿我看了,简直就是硬扯到活力之上的,难怪老板总说你不务正业”。

“皓首穷经有个好处,就是能挖掘出历史的阴暗面”,范铝杯说,“官方遮遮掩掩的地方,往往就存在着曾经的技术突破”。

“但是你语焉不详”,芭蓓说,“换我是老板,看了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些文件是要备案的,甭说旁边的中统军统,就是行宫的盖世太保也未必站在汉萨同盟这边”,范铝杯解释,“本来等着和老板面谈的时候再说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家豪门愿意豪赌就随他们的便吧”。

“要不然我去跟老板说,你告诉我就行”,芭蓓的好奇心又来了,“我也想知道那些古代遗物当初是怎么造出来的,按照工作量计算根本不可能”。

“咱们都能区分魔晶与魔核,但是普通人不行,因为神棍法师炼金术士对生命气息比较敏感”,范铝杯说,“既然六种魔晶耗光能量之后都是普通的刚玉,那么几乎难以区分的魔核在脑壳里是怎么长出来的呢?”

“你想人工合成刚玉?”芭蓓并不笨,“也就是不需要活力的魔核?”

“嗯”,范铝杯承认,“没准那些滚珠可以直接生成,然后精雕细琢的工作量就低得多了”。

“就像蚌壳里种珍珠一样?”芭蓓立刻想到了尼德兰曾经喧哗上等的神棍,“我也觉得你的想法很有意义”。

“只要你仔细阅读过圣马力诺San Marino的历史,就知道这里面不简单”,范铝杯说,“一个石匠,作为基督徒,被戴克里先Diocletianus迫害,却在罗马附近独立建国,多年来一直在医药和炼金术领域保持领先”。

“又来了,你那危言耸听的解读”,芭蓓不以为然,“基督教怎么从人人喊打摇身一变为官方信仰的,基督徒就怎么从抱头鼠窜摇身一变为开国元勋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政客没有白莲花”,范铝杯问,“你见过在裁判、观众、记者都是对手阵营的情况下,还能赢得决斗的么?”

“大人,时代变了”,芭蓓郑重的回答。


“你就不再考虑考虑?”芭蓓问。

“不用了”,范铝杯回答,“到此为止吧”。

“其它地方也是一样”,芭蓓不死心,“没准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这里呢”。

“无所谓”,范铝杯说,“我习惯了”。

“咄!给脸不要脸!”龙套甲指着范铝杯。

“呔!敬酒不吃吃罚酒!”龙套乙指着范铝杯。

“呸!不见棺材不掉泪!”龙套丙指着范铝杯。

范铝杯抬头一看,三个色目混混鸡鸣狗盗之徒手挽手站成一排,做团结就是力量状,如果再拉上芭蓓,简直就是芭蕾舞剧当中四小天鹅的形象。

“我找了家里的关系,才让项目上马”,芭蓓解释,“当然他们要占大头”。

梅克伦堡Mecklenburg已经俩大公了”,范铝杯盯着芭蓓,“巴登Baden还是伯爵,并且现在那里已经不是边疆了”。

“总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豪赌国运之上吧”,芭蓓解释,“况且梅克伦堡Mecklenburg也没有轮流坐庄的规矩,施维林Schwerin施特雷利茨Strelitz之间的关系不怎么融洽”。

“我能理解”,范铝杯说,“但没必要迁就”。

“我还以为你会说点什么刻薄的话呢”,芭蓓奇怪,“你平时的口气都比今天激烈”。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范铝杯引经据典,“交接当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趁我签字之前”。

“有的人呢,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仨龙套犹如排练纯熟一般齐声念诵台词。

范铝杯看了一眼,没说话,搓搓手指,张开虎口,拇指和食指之间保持一道电弧,闪了几秒钟之后熄灭了。

“你还会法术?”芭蓓从来不知道这事,也没见范铝杯在实验中用过。

“书看多了,看着看着就会了”,范铝杯回答,“法师的实验和炼金术士不一样,用不上也很正常”。

“使用法术是什么感觉?”芭蓓好奇心常在。

“累”,范铝杯言简意赅的回答,“正如炼金术士对于同样的问题,总是回答‘贵’一样”。

“这我知道,没有预算,炼金术士什么都干不了”,芭蓓同意,“自掏腰包的情况太罕见了,除非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所以,炼金术士的论文,虽然语气没有我那么刻薄,但是要危言耸听得多”,范铝杯讽刺,“就像亲眼看见弥赛亚脚踏五彩祥云降临一样,不赶紧拨款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你没见过大佬们面红耳赤争预算的样子么?”芭蓓奇怪,“都是学界泰斗业内权威,为了探测以太波还是寻找本源粒子,差点就打起来了,旁边一堆得意门生气势汹汹的对峙,纷纷抄椅子抡板凳呐喊助威”。

“老板说学术问题问师哥师姐,他的工作是到处搞钱”,范铝杯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仨得意门生,“我知道这事,但是从来没去过现场,当然没见过”。

“如果从官方弄不到,只能从民间搞了”,芭蓓解释,“有时候众筹集资也是必须的,雇佣冒险者和聘请吟游诗人minstrel太贵了,还不如招收合适的学徒”。

“所以我才不招老板待见”,范铝杯展现自知之明,“从来也没上街撒传单打广告拉着路人说教,也没戴着口罩伙同地痞流氓到处砸场子,更没有从亲戚朋友开始到处搞传销”。

“我都不知道你有亲戚朋友”,芭蓓说,“你的生活似乎就是家和实验室两点一线,半路上停留只是为了吃饭而已”。

“回家之后就看书,什么都看”,范铝杯补充,“懒得出门,看见人多就烦”。

“哪怕你稍微注意点人际关系呢”,芭蓓可惜,“你好像把所有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从来不区分敌我”。

“不仅如此,我还刻意淡化年轻不懂事时候的人际关系,同时尽量避免建立新的人际关系”,范铝杯危言耸听,“托钵僧说‘断因果’,修道士说‘斩三尸’,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难以理解”,芭蓓摇头,“平时看你没有什么交际恐惧症的表现,并不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恰恰相反还是个话痨,但是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所有人都一样”。

“因为我没有遗传精神病啊”,范铝杯说,“生理心理都很正常,情绪稳定,表达流畅,有什么奇怪的呢?”

“给我的感觉,你好像就是以旁观者心态看待自己那样,对周边环境漠不关心”,芭蓓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行路八千常是客,丈夫五十未称翁”,范铝杯念了两句诗,“给你点提示吧”,然后伸手指着自己,“我的名字”。


(完)

2019.9.17 -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