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新柏拉图主义是什么东西?流溢说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反正革命导师安萨里说它们很坏很坏”。
“唔,这个黑帮头子很坏很坏都知道了,那我们和这个家伙之间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
“这不正在请示么。刚才革委会来人念了那么一大段你没听见”?
“你也听见了,你告诉我吖”。
“我没听懂”。
“定性了定性了”,急匆匆跑来一个孩子,“最高指示来了,敢提到新柏拉图主义和流溢说的家伙都是卡菲勒”。
“什么?!卡菲勒?!”另外一个孩子跳起来,撸起袖子,整理了一下胳膊上的绿色袖箍,把“真主忠仆”字眼转到前面,拎起狼牙棒,咬紧牙关,瞄准面前那个鼻青脸肿的成年人的天灵盖,狠狠地砸了下去,“阿拉胡阿克巴!!!”
一帮孩子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刚才谁打我手上了?真特么疼”。
“刚才我打谁手上了?真特么疼”。
……
“就是这样”,一个年迈的学者对皮埃尔说,“班主任死了以后,我离开了黎凡特,辗转来到了博洛尼亚大学”。
皮埃尔看着眼前这位老得像是出土文物的博洛尼亚大学图书馆馆长,心里想起出门前家里的嘱托,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人。一个被讽刺为“寿修”的法师,却每次都卡着年龄线晋级:二十八岁成为法师,四十五岁成为大法师,六十七岁成为甚大法师。就在同僚们都以为他到此为止只能混吃等死的时候,他却在九十九岁成为特大法师续命成功,然后再接再厉,于一百四十四岁成为超大法师,二百五十六岁成为极大法师。虽然仍然没有进入传奇领域,但谁也不敢保证他在大限将至之前会不会再次突破。
“然后呢”,皮埃尔决定还是顺着话头继续拉家常比较好。
“巴格达被蒙古人屠城之后,黎凡特那边也忽然想通了”,图书馆馆长慢慢的说,“该平反的平反,该批判的批判,到处宣传知识的春天……然后君士坦丁堡才会陷落”。
“您的同学们都怎么样了?”皮埃尔不想顺着这个话头,从“陷落”一词也能看出感情倾向。
“伪造最高指示的那个,和率先动手打人的那个,什么事也没有,继续高官厚禄前呼后拥奴婢成群”,图书馆馆长叹了口气,“而钦定的凶手是另外一个人,在黎凡特呆不下去了估计也跑来欧洲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消息,如果没有转化成亡灵巫师,应该已经死了吧”。
“您来到博洛尼亚,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皮埃尔没话找话。
“基本上没有,从那时候开始,陆陆续续逃难到这边的基督徒极大充沛”,馆长说,“混进去并不困难,并且我没有什么行李,这就是对难民身份的最好掩护”。
“难民?”
“拜占庭陷落之后,跑路过来的更多了,通常是贵族学者”,馆长回答,“携带大量书籍资料,在海关被狠狠搜刮了一阵呢”。
“通常不是都要钱么?”皮埃尔对当年的历史很不了解。
“难民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即便有点积蓄,也会很快消耗干净”,馆长解释,“上面的人不傻,水过地皮湿,见者有份,不能让海关独吞”。
“那么您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呢?”皮埃尔类比破产市民也能想像难民的待遇,沦落到底层之后再爬起来简直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
“因为遇到了贵人相助啊”,馆长那皱如橘皮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有个走私商,看见我两手空空,就找我帮忙夹带行李,份额之内可以免税”。
“我听说这种情况被查获的不少,尤其是各种违禁品”,皮埃尔回忆之前看到家里收集的案例,“哪怕是普通良民,因为一时助人为乐或者利欲熏心,被绳之以法的时候,货主就无影无踪了”。
“没什么显眼的东西,都是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日常用品”,馆长回忆,“陈旧的廉价首饰,全家福肖像画,各种摆设器件玩具,不值几个钱”。
“其实那些才是最重要的货物吧”,皮埃尔知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兵法,“伪装成寄托哀思的家庭用品,确实很符合难民的身份”。
“应该是吧”,馆长说,“后来走私商问我要不要入伙,我说不想再流离失所了,于是就被安排在一家书店当学徒,从此在博洛尼亚住了下来,直到现在”。
“想必之后您也获得了许多机会吧?”皮埃尔知道从平民到贵族学者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当然,不过我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识抬举,犹如吓破了胆一般,赖在图书馆里面,死活不肯表现出闯劲来”,馆长说,“同龄的其它学徒,有的起点比我还低,浑身都充沛着上进心,很快就飞黄腾达了,还经常回到学校嘲笑我‘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呢”。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家里让我特意陪您聊天,想必是有原因的”。
“因为那些所谓好牌都不是我的,甚至不是借给我的,恰恰相反,牌手自己才是可有可无的道具”,馆长回答,“你也该谈谈你的情况了,你来到这里第一个拜访的就是我,介绍信我看过了”。
“本来我按照家里安排,应该是去当神棍的,第一年在哲学院已经读完了”,皮埃尔说,“但是预定继承事务所的哥哥乔治,在法律本科毕业之后,等待接班之前又去学医,却因为决斗伤人而跑路了”。
“这才把你叫回来顶班?”馆长问,“本来你的兴趣是博物学,现在继承这些人脉的,就换成你哥哥了是吧?”
“是啊”,皮埃尔承认,“进了法学院之后,就不如在神学院那么闲了”。
“那么我们谈谈博物学吧”,馆长说,“你觉得法布尔以人类的道德规范在昆虫当中按照‘善’‘恶’分类,是不是合理呢?”
“当然不”,皮埃尔回答,“人类的伦理道德是建立在智慧基础之上的,而动物只能表现出‘本能’,植物更是只剩‘本能’而已”。
“那么你认为道德和法律是什么关系呢?”馆长问,“你很快就会接触到这些内容”。
“我觉得法律是把道德当中可操作的条款汇集在一起避免扯皮”,皮埃尔回答,“从小成天听神棍灌输大道理,高谈阔论放空话,已经听腻歪了”。
“唔,也算是一种理解”,馆长似乎有点不满意,“你家兄弟两个,无论怎么安排都能接班。可是如果只有女儿呢?你对于萨利克继承法有什么看法?”
“有一定的道理”,皮埃尔察颜观色决定见风使舵,“涉及不动产和权力的继承,还是男性更合适”。
“没错”,馆长表现出欣慰,“这就是帝国的立国之本,你们法国人也承认德意志的正统地位,就是明证”。
“那应该是因为罗马的缘故,意大利人的想法更重要吧”,皮埃尔不知道馆长的颜色有几分真假,只能试探着接口。
“莫斯科因为娶了拜占庭末代公主,也自称凯撒了”,馆长说,“可是落到土耳其手里的拜占庭龙裔应有尽有,后裔极大充沛,为什么它们不以此为法理依据,自称‘罗马人的国王’正统呢”?
“应该是从未进军罗马的缘故吧”,皮埃尔回答,“甚至拜占庭到后期也承认自己的权力局限于希腊人”。
“罗马不仅仅是世俗的龙兴之地,还是圣奥古斯丁金口玉言册封的‘天主之城’”,馆长说,“虽然教会在拜占庭正式成为官方信仰,虽然当年的罗马人如今在帝国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您的意思是说,即便拜占庭后裔在耶路撒冷登基自称对罗马拥有法理上的统治权”,皮埃尔问,“但是由于改信绿教的缘故,也不会被接受?”
“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以换位思考将心比心”,馆长说,“如果哈布斯堡男性后裔绝嗣,嫁给哥布林的女儿继承了王位,会不会被帝国承认呢?”
“当然不会”,皮埃尔有点明白了,“没想到第一天见到您,就谈论这么严肃沉重的话题”。
“那么我们说点轻松的吧,也和你的专业有关”,馆长说,“按照字母顺序,从‘ab initio’说起”。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轻松,应该是以前被神棍培训的后遗症”,皮埃尔说,“凡是提到‘初始’‘起源’之类字眼,我就浑身一哆嗦”。
“打个比方,吕讷堡的食盐很有名,畅销各地”,馆长举例,“但是沿海地区总有自己的食盐来源,品质未必很高,价格可能会比较低廉”。
“这个我就比较熟悉了”,皮埃尔放松下来,“以前商业纠纷的案例看过不少”。
“那么,如果沿海的盐商,决定深入内地,去吕讷堡看不上眼的犄角旮旯贩卖”,馆长提出假设情况,“只是途径吕讷堡并且承诺中立无恶意通行,却在码头上向当地贫民出售廉价食盐……会发生什么情况?”
“当然是自打入境开始就被判定为走私喽”,皮埃尔回答,“还会有其它契约纠纷,以及刑事诉讼”。
“如果你是拜占庭皇帝,把你刚才的回答念出来,让学者记录下来”,馆长说,“这就形成了一条法律,哪怕是从架空的案例当中”。
“如果我没有立法权呢?”
“人是会变的,法律也会因人而变,但良心不会”。
瓦西里二世遣使到拜占庭见君士坦丁十一世,称说:“大公仰慕陛下,欲求令姪为儿妇,永结秦晋之好。”十一世入谋于妻托科氏。原来十一世有二妻一妾:先娶托科氏玛德莱娜,后娶加提卢西奥氏卡特琳娜,又娶无名氏为妾;玛德莱娜先亡无出,卡特琳娜亦无所出,惟弟托马斯生一女索菲娅,十一世最钟爱。
当下卡特琳娜对十一世曰:“吾闻瓦西里二世久镇莫斯科,兵多粮广,早晚将为天子。若成大事,则吾姪有后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几子?”十一世曰:“止有一子伊凡。”卡特琳娜曰:“既如此,即当许之。纵不为皇后,吾拜占庭亦无忧矣。”十一世意遂决,厚款使者,许了亲事。使者回报莫斯科。瓦西里二世即备聘礼,仍令使者送至拜占庭。十一世受了、设席相待,留于馆驿安歇。
妻弟加提卢西奥入觐十一世曰:“方今天下诸侯,互相争雄;今陛下与莫斯科结亲,诸侯保无有嫉妒者乎?”若复远择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夺之,如之奈何?为今之计:不许便休;既已许之。当趁诸侯未知之时,即便送女到莫斯科,另居别馆,然后择吉成亲,万无一失也。”十一世喜曰:“舅兄之言甚当。”遂入告卡特琳娜。连夜具办妆奁,收拾樯橹花舟,令送姪前去。鼓乐喧天,一路巡游送出港外。
时玛德莱娜之父托科,养老在家,闻鼓乐之声,遂问左右。左右告以故。托科遂扶病来见十一世,曰“况闻瓦西里二世有另立教廷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则陛下乃反贼亲属矣,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十一世大惊曰:“加提卢西奥误我!”急命引兵,追赶至黑海,将姪抢归;连使者都拿回监禁,不放归去。却令人回复莫斯科,只说索菲娅妆奁未备,俟备毕便自送来。
“就是这样”,馆长摘下眼镜,合上卷宗,对皮埃尔说,“拜占庭灭亡之前,还是曾经有机会续命的”。
“但是索菲娅公主毕竟还是到了莫斯科嫁给了伊凡三世”,皮埃尔说,“听说还是罗马教廷主动送过去的”。
“你看过《十日谈》么?”,馆长问。
“看过”,皮埃尔犹豫了一下回答,有点不好意思,“神学院的功课实在是繁琐,偶尔得换换脑筋才能撑下来”。
“博览群书没什么不对”,馆长慈祥的说,“第二天第七个故事就是我讲给吟游诗人的”。
“啊?!”皮埃尔没想到看到那些配插图的黄段子之原作者了。
“因为我比较熟悉黎凡特的风土人情”,馆长回忆,“所以才把索菲娅途径罗马到莫斯科的过程,改编成绿教背景复述出来而已”。
“事实真的是那样么?”皮埃尔不敢相信。
“差不多,虽然我没有亲见”,馆长回答,“但是消息来源还是很可靠的,尤其是那些回到学校特意找我炫耀玩过金枝玉叶的同学们,想必不至于撒谎”。
“这就是梵蒂冈把索菲娅送到莫斯科和亲的理由?”皮埃尔不认为顶层设计是由下半身驱动。
“还是通过历史档案判断真相比较好”,馆长又翻开卷宗,递给皮埃尔,“我就不念了”。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莫斯科大公诏曰”,皮埃尔念到,“咱老子叫你个龟儿子不要往拜占庭去,你强要往拜占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毬子,入你妈的屄,钦此!”
“伊凡三世看过索菲娅的画像之后,始终念念不忘”,馆长解读,“曾经暗地里准备派兵支援拜占庭,最起码也要把美女抢出来,但是瓦西里二世并不同意”。
“但是后来还是接盘了”,皮埃尔问。
“只是难为她,和八个男子睡了千来次觉,在新婚的床上,居然能使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馆长问皮埃尔,“你相信这种事么?”
“不相信”,皮埃尔回答。
“接受过割礼并经过专业训练的女人就可以”,馆长说,“这套功法在黎凡特传承已久,在绿教教义的掩护之下,仍然在女性内部流通”。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莫斯科大公诏曰”,皮埃尔接着念,“皇后何必仪注,只要咱老子毬头硬,养得他快活,便是一块皇后矣,钦此”。
“这就是伊凡三世的圣旨了,为了登基称凯撒,力排众议也要迎娶残花败柳金枝玉叶”,馆长解读,“到了拜占庭陷落之后,梵蒂冈看到帝国摇身一变强调德意志民族特征,决定扶持莫斯科”。
“那么帝国那边怎么想?”皮埃尔问,“似乎眼瞅着正统地位就要不保了?”
“历史你早就知道了”,馆长回答,“到现在梵蒂冈和莫斯科还没有和解”。
“也就是说,仅凭皇族血统还不足以传承帝位”,皮埃尔问,“哪怕加上了教廷的支持也不行?”
“当然,肯定还需要点其它什么东西”,馆长回答,“比方说传说当中的传国玉玺”。
“真的有那么神奇可以号召天下莫敢不从么?”皮埃尔问。
“你看看这个”,馆长伸手指向卷宗某处,“中欧骨气、中欧底气、中欧志气:应对维也纳保卫战的定力之本、信念之源”。
“当年的传单?”皮埃尔看到标题,以及接下来几段摘抄。
“面对近期土耳其的军事压力不断升级,中欧的回答坚定有力:没有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现在,哪来平等尊严、自主发展的未来?任何极限施压,压出的不是惊惶与屈服,而是中欧民族百折不挠的骨气、无可畏惧的底气、尽锐出击的志气”,馆长背诵,“中欧有骨气。帝国成立几百年来,见识过各种国际风浪,跨越过无数发展绝境。土耳其的进攻,只能让我们登高望远,百折向前;中欧有底气。面对考验,中欧经济展现出强大的韧性、足够的潜力、充分的回旋余地;中欧有志气。在极限施压面前,中欧的从容坚定、理性反制,不仅是维护国家根本利益的需要,更事关捍卫公平公正的国际经贸规则和全球治理秩序。”
“哪有什么中欧民族啊?”皮埃尔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波兰倒是确实曾经号称天主之矛,匈牙利就腆着脸自称基督之盾了也”。
“是啊,都兵临维也纳城下了,马扎尔人不知道在干嘛。当时到处宣传‘中欧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号召用血肉筑起新的哈德良长城什么的”,馆长同意,“但是只要在宣传当中把帝国与整个中欧绑定在一起,似乎就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了”。
“然后德意志民族就能铁桶江山万万年了?”皮埃尔没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当然体会不到病急乱投医的迫切。
“确切的说,是德意志贵族”,馆长纠正,“多少代到处联姻下来,也未必算得上是德意志民族了”。
“传闻中君士坦丁十一世还有个女儿”,皮埃尔问,“是真的么?”
“不知道”,馆长回答,“确实不知道,如果有,那也是无名氏情人所出”。
“传闻中这位公主嫁给谁了?”皮埃尔问,“想必不至于下落不明吧?”
“至少没有被土耳其苏丹纳入后宫的传闻”,馆长回答,“有些野史记载暗地里嫁给了奥地利大公腓特烈五世”。
“五世?”皮埃尔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了,冻蒜之后按照帝国排序就变三世了”。
“当时有小道消息指出,帝位是私相授受的,拜占庭直接联系罗马决定让位给哈布斯堡”,馆长说,“之前就已经放弃了‘罗马人的国王’称号”。
“然后哈布斯堡家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垄断帝位至今”,皮埃尔有点感触,“所谓传国玉玺,看来未必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当时有个美术兲才伦勃朗,善画人形,好丑老少,必得其真”,馆长说,“传闻中就是他画了索菲娅以及不知名公主的肖像,分别送到莫斯科和维也纳,两位大公看到了以后就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成天惦记着抱得美人归”。
“可是哈布斯堡家那下巴……”皮埃尔发现传闻和现实对不上号,“怎么看也不像是美女生出来的吧?”
“所以传说腓特烈三世看到真人之后,发现貌为后宫倒数第一,勃然大怒”,馆长说,“以为伦勃朗收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贿赂,当时就念了两句诗‘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准备悔婚”。
“但是后来还是捏着鼻子闭着眼多多生养遍布大地了”,皮埃尔讽刺,“想必是嫁妆足够充沛”。
“也许吧”,馆长不置可否,“总之伦勃朗逃得一条性命,跑路去尼德兰了”。
“那边的圣路加公会认可他的水平?”皮埃尔问,“帝国没有发通缉令?”
“反正生活拮据,过得很不好”,馆长说,“不像是一技傍身衣食无忧的样子”。
“那么圣路加公会认可的画工都是什么样的呢?”皮埃尔追问。
“应该是有资格画《美惠三女神》的吧”。
“身是金里克・本・彻迪克・本・埃莱萨・本・埃斯拉・本・杰威斯・本・威格・本・弗里温・本・弗里苏加・本・布兰德・本・拜尔代・本・沃登……我记不得那许多名字……也,可来共决死!”
正议间,金里克引兵搦战。八路诸侯齐出。纳坦利奥德挥槊亲战金里克。战不数合,纳坦利奥德败走。金里克纵赤兔马赶来。那马日行千里,飞走如风。看看赶上,金里克举画戟望纳坦利奥德后心便刺。
旁边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藤本太郎喜左衛門将時能在此!”
金里克见了,弃了纳坦利奥德,便战藤本太郎喜左衛門将時能。藤本太郎喜左衛門将時能抖擞精神,酣战金里克。连斗五十余合,不分胜负。
燕東海林太郎兵衛宗清见了,把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来夹攻金里克。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到三十合,战不倒金里克。
根本寝坊之助食左衛門掣双股剑,骤黄鬃马,刺斜里也来助战。这三个围住金里克。转灯儿般厮杀。
“就是这样”,馆长合上卷宗,“盎格鲁人抢滩登陆六年之后,才征服了西撒克逊人的王国。他们是第一批在不列颠站稳脚跟的盎格鲁人”。
“然后日德兰半岛的亲戚朋友就乌央乌央蜂拥而至了,连老家都不要了”,皮埃尔接茬,“现在那里唤作石勒苏维希了”。
“你想不想了解前因后果?”馆长问,“比如之前高祖宣皇帝沃登・本・弗里奥索拉夫・本・弗里奥索伍尔夫・本・芬・本・戈杜尔夫・本・吉特的故事,或者之后世祖文皇帝埃塞尔伍尔夫・本・埃格伯特・本・埃尔蒙德・本・伊法・本・伊奥帕・本・英吉尔德・本・琴雷德・本・切奥尔沃尔德・本・卡思伍尔夫・本・卡思温・本・查乌林・本・金里克的故事”。
“不想”,皮埃尔回答,“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名字”。
“所以游吟诗人的地位才会那么高,至少曾经是这样”,馆长说,“后来嘛,教会大力扫盲,先脱盲带动后脱盲,最终实现共同脱盲,于是吟游诗人就出现了”。
“家兄江南殁,舍弟塞北亡”,皮埃尔念了两句诗,“甭管是游吟诗人还是吟游诗人,唱出来的东西都不那么靠谱,为了琅琅上口到处拉票圈粉,什么胡说八道的内容都不在意”。
“所以才有‘欲灭其国,先灭其史’的说法,这还没到‘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时候呢”,馆长说,“等到炮制的舆论成为共识之后,就开始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有目的的销毁文件档案和各种考古物证了,这其中伴随着幕后黑手在把持出版传媒领域的前提下,安插间谍特务卧底向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的渗透”。
“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从一堆杂乱无章自相矛盾的史料当中找到线索,还原历史真相?”皮埃尔问。
“外人看来差不多是这样,但是内行的想法要复杂一点”,馆长回答,“历史啊,不是科学而是诗学。从一堆共识当中按照自己的思路脑补,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只需要自圆其说就可以。当然还可以认为是不那么严格的数学,只不过因为共识可能是错误的,所以结论被认为成立,需要至少五条独立的逻辑链”。
“您是说,其实真相并不存在?”皮埃尔问,“或者说因人而异?”
“没错,每个人对历史的理解都不一样,哪怕他们接触了同样的史料,更何况还有由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干扰而先射箭后画靶子的情况”,馆长说,“比方说,如果我死了,那么很多‘历史真相’就会被翻案了。我的那帮同事们啊,多年来各个虎视眈眈呢”。
“您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决定当‘寿修’的么?”皮埃尔问,然后迅速补充,“我知道这么问很无礼”。
“没关系,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馆长说,“你不觉得刚才的史料当中有些措辞比较奇怪么?”
“确实有点”,皮埃尔承认,“好像不是这边的常见表达方式”。
“那是因为这段史料是我抄录的,当时羊皮纸供应有限”,馆长回忆,“所以用了一些尽量简短的写法,这也是我所熟悉的,记载‘儿子体’的常见缩写”。
“现在情况好多了,您就没想过重新抄录整理么?”皮埃尔有点担心,“将来这些叙述当中的所谓破绽,肯定会成为质疑您的结论的所谓铁证”。
“孤证不立,如果只有我的抄录,不需要任何质疑就可以推翻”,馆长一点也不担心,“正是由于许许多多与我同样的人存在,历史真相才可以流传下去”。
“我想像不出当年的情况”,皮埃尔说,“我只听说过教会宣传末法时期的苦修士反复抄经传播文明火种的那些事情”。
“也差不多,除了立场不同之外。哪怕是最近,也会经常发现莫名其妙的学者手稿吧,比方说达芬奇”,馆长说,“除了避免教会迫害,其实也有垄断知识的目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的确识文断字的难度越来越低了”,皮埃尔同意,“那些手稿当中的密语,有些看上去确实像是故意隐瞒关键步骤和诀窍,尤其是炼金术相关的著作”。
“因为普通人看不懂业内黑话,炼金术著作才可以公开出版,交流仅限于内行之间”,馆长说,“而神术和法术的垄断,则是通过暴力实现的。教会如此,贵族如此,甚至有活力的民间团体也如此”。
“听您的意思,是在说‘新毕达哥拉斯学派’吧?”皮埃尔问,“最近听说有些人在宣传文艺复兴之后就是科技复兴”。
“科技的情况比文艺好得多,或许偶尔会有停滞和倒退,但是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被暴力所支持的进步”,馆长评论,“那个新毕达哥拉斯学派,复兴的不是当年的科技,那已经过时很久了,而是体制”。
“略有耳闻,吟游诗人说他们的组织形式模仿骑士团,纪律还要严格得多”,皮埃尔说,“这是吸取了当年的教训么?”
“应该是吧,有些时候做得过火了,教父的做派简直像教宗,面试的时候就要磕头认爹并发誓永远爱之”,馆长嘲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式主义没有好下场,斯巴达武德复兴还不是昙花一现,简直可以说是回光返照”。
“您把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类比斯巴达,可是我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啊”,皮埃尔不理解。
“斯巴达有根据地但没有基本盘,新毕达哥拉斯学派则相反”,馆长解释,“当年就是以民间佣兵的身份到处调停,打着替天行道锄强扶弱的旗号宣传兼爱非攻,惟恐天下不乱。可是到了罗马天命昭昭的时候,就毫无抵抗能力的覆灭了”。
“我听说过当时许多希腊学者以奴隶的身份作为教师,来到亚平宁传道授业解惑”,皮埃尔说,“他们或许有知识,但是没有力量”。
“大部分是整体投降之后被收编了,以城邦保护神教会的名义”,馆长说,“只有阿波罗例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杀将留兵的火并传统都没有,待遇最好”。
“所以教会后来也对那些异教传统信仰睁只眼闭只眼,尤其是有贵族提供庇护的情况下?”皮埃尔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就是因为神术和法术不可兼修,或者说时间精力有限?”
“是啊,大部分还是挂靠在炼金术之上,毕竟涉及异教的内容都可以伪装成密语”,馆长回答,“自从异端出现之后,梵蒂冈也开始支持炼金术了,不再是之前动辄斥为奇技淫巧勒令禁毁,甚至焚书坑儒的态度了”。
“但是炼金术毕竟没有普及,至少现在没有”,皮埃尔问,“我听说炼金术士招聘学徒的门槛越来越低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使用炼金术产品的门槛越来越低了”,馆长回答,“你可以回忆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我活了将近三百年,感触当然要比你深得多”。
“确实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皮埃尔承认,“就连偏远山村也有风车磨坊了,水力工房也越来越多了”。
“最晚最晚,自从金玺诏书以来,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并且每一代人都这么认为”,馆长补充,“虽然还有战争、瘟疫、饥荒,虽然教会总是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大概能理解您的意思了”,皮埃尔有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您是在说,科技的进步会使得人民生活更便利,但不会让人民感觉更幸福?”
“最好你能自己得出这个结论”,馆长说,“你的专业,以及将来的职业,应该不是需要大量使用神术或法术的场合”。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皮埃尔赶紧表示,“您在暗示,或者说期待,我将来的所作所为应该使人民更幸福?”
“最能为人类幸福而劳动的职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馆长摇头,“如果不是人类,而是人口,或者说一个个人群,使得他们幸福,倒是有很多很多方式”。
“我觉得几乎所有职业都是在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而奋斗”,皮埃尔接口,“哪怕是普通的农夫工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庭”。
“这个社会毕竟是由人构成的,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我们与野生动物之间本质的不同”,馆长说,“你想必知道‘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荒谬了吧?背着上帝与凯撒这两座大山,人民的幸福是有限的”。
“所以,还不如只有一座?”皮埃尔试探着问,“无论是哪一座?”
“人类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馆长回答,“我的故乡那边最为明显,哈里发一统江湖了,就会被当成摆设供起来,然后涌现出奥特曼”。
“这边还不是一样,哪怕是普通的商会行会公会”,皮埃尔对经济纠纷的内容比较熟悉,“建立的时候一把手称为主席,几届之后就废除主席职位,改为总书记统领全局,再过几届,总书记就降级为秘书处领班,以常务委员会委员长为领袖了”。
“我还见过世袭总裁的机构,由副总裁团掌握最高权力,其中专务副总裁为橡皮图章,首席常务副总裁主持日常工作”,馆长补充,“既然你提前了解这些内容,有了这样的经验就很好,想必将来你的客户未必都是自然人”。
“那么,您建议我应该把重点放在哪些内容之上呢?”皮埃尔想获得具体的指导,“我是说,除了专业课之外,还应该接触什么领域的知识呢?”
“你在神学院的时候,听得最多的训导是什么?”馆长反问,“不是那些空话套话,而是具体的引经据典,用来指挥你所作所为的教条”。
“左脸挨打就把右脸送上去,动刀的必死于刀下”,皮埃尔回忆,“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这就是教会在兜售奴性”,馆长一针见血的评论,“虽然这种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太合适,无论是以曾经的绿教徒身份,还是后来的基督徒身份”。
“没关系,神学院里面比外面反动多了”,皮埃尔笑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论,在那里都可以用学习‘护教学’的借口公开讨论”。
“佛罗伦萨有个马基雅维里,你应该听说过”,馆长推荐课外读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奸人制善人,还有其他一堆观点,都是在兜售兽性”。
“然后自己就作为一块抹布被美第奇抛弃了,也算求仁得仁”,皮埃尔对这位政治理论家的厌恶溢于言表,“作为反面典型还是有点参考价值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英吉利有个霍布斯,虽然他从形而上学角度对于科学技术的评论不值一提,但是涉及社会的观点还是比较有意义的”,馆长继续推荐,“注意拉丁文版和英文版都要看,内容不完全一致,有提防教会的意图,也有特别面向同胞的动机”。
“我知道了”,皮埃尔记下这个人名。
“还有就是法国流行的启蒙运动,你应该已经比较熟悉了”,馆长说,“但是我特别提醒你一点,言必称‘三代之治’的托古改制,不要混淆了目的与手段,理想主义者的下场通常都很不好”。
“谢谢您的建议”,皮埃尔记笔记。
“其实我的专业本来是法师呢”,馆长长出一口气,“而现在……已经很久没使用法术了”。
“你们就不会取个ℤ/2子群的不动点集么?”导师嘲讽,“心里没点陈数么?”
“谁知道不动点是什么东西?陈数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反正革命导师安萨里说它们很好很好”。
“就是这样”,馆长哀伤的说,“拨乱反正之后,在招聘会上没有一个同学能拍卖出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