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教内无派千奇百怪〉

伊凡目瞪口呆,连喘粗气都忘了。眼前的盗贼浑身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忽然就不见了,原地出现了一套皮甲、一把匕首、一具手弩、一个箭匣、一堆银币、一沓钞票,还有个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什么。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回头问领队,“好好的一个活人,我是说死人,怎么就没了?”

“忘了跟你说了”,领队也是喘着粗气,“已经到了汉萨地盘上了,打扫战场……我是说超度……的规矩不一样了”。

伊凡环顾四周,确实那些魔兽的尸体还在,只有死人都不见了,身上的财产原封不动留在原地……似乎还多了点什么。

“你是头一次出远门吧?”随队牧师过来解释,“人类的尸体会被亡灵巫师利用,因此下葬前需要举行超度仪式,就是你在利沃夫看到的那种葬礼”。

“外地不一样么?”伊凡有点茫然,眼前发生的事情确实有点难以接受。

“有经之人都不待见亡灵巫师,但是具体做法不同”,牧师继续解释,“汉萨同盟有入殓者公会,效率似乎比教会高一些”。

伊凡捡起那套皮甲,上面的血污都不见了,破洞也被补好。可是刚才亲眼见到那盗贼被捅了好几刀还被砍了好几剑。

“手续费总是要收的,同盟和公会的规矩总是要遵守的,哪怕你想自己修理也不行”,牧师耐心的对伊凡说,捡起那一沓钞票,摇摇头,“美第奇版赎罪券,汉萨同盟又给流通回来了”。

伊凡立刻就不感兴趣了,随便牧师拿在手里。美第奇版赎罪券已经贬值成废纸,除了教会之外没有商户肯收,但偏偏梵蒂冈不肯宣布作废,还在民间尤其是偏远乡村地区流通。但是呢,瑕不掩瑜,美第奇家族的传奇经历还在商人之间广泛流通,尤其是在商会招待所酒馆表演的吟游诗人minstrel,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讲述屌丝逆袭的情节。

伊凡到现在还记得,每次吟游诗人minstrel口沫横飞的提到美第奇家族扬眉吐气之后,家族成员在整个佛罗伦萨追着巴隆奇家族嘲笑,“虽然你们很丑,但是你们穷吖”,听众们都是一阵哄堂大笑,无论之前听过多少遍都一样。那时候经常有醉醺醺的顾客拉着还是学徒伙计的伊凡传授商战秘诀: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国家之主赢无数、立教廷之主赢得不可名状。

克拉科夫Krakow什么时候加盟汉萨了?”惊讶之后伊凡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自由、独立,境内严格中立的克拉考Krakau”,佣兵纠正,“就在不久之前”。

伊凡看过去,那佣兵胸甲上面有一个明显的条顿十字,之前的旅程中居然没注意到。

“这里还不到克拉科夫Krakow吧?”伊凡嘴硬。

“但已经进入迷锁范围了”,佣兵擦了擦胸甲上面的条顿十字,“看见十字显形,就到家了”。

“异端”,伊凡虽然不是狂信徒,但也不待见持不同宗教观点者。

“你也是呢”,佣兵讥讽,“莫斯科比梵蒂冈更近是吧”?

“我信圣灵,为主,并赐生命的根源,从父子出来的,与父子同受敬拜,同受尊荣,曾借着先知传言”,伊凡正式表明立场,“依圣奥古斯丁应许的,我将卫护天主最荣耀的城”。

“可是你们的做派还是拜占庭那一套吖”,佣兵的笑容越来越可恶,“嘴上念着天主,哦,还是希腊语,可是心里还在想着梵蒂冈么”?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吵起来,牧师赶紧打圆场,“我们信的都是同一个神”。

伊凡和佣兵都闭嘴,继续打扫战场。商队成员来历复杂,牧师平时绝口不提教义,哪怕必要的祈祷和其它仪式也专挑边边角角的无关紧要的措辞。

伊凡看着脚下这条死狗,心里舒服多了,嗯,还特么龇牙么,还特么叫么。刚才一涌而出的魔兽不少,商队每个人都要战斗,佣兵们担任主力,其他人只需要对付零星哮天犬两三只。但是就这些小狗,战斗力不强倒是很讨厌,看见人多就躲在远处“汪汪汪”狂吠,见有人冲过去就“呜呜呜”的夹着尾巴逃跑。不管怎么说,总算干掉这条贱狗了,赶紧扒皮抽筋,撬开头盖骨挖魔核。

佣兵主动走向伊凡,过来干嘛呢?他干掉的是一条吠日犬“刻耳柏洛斯”,三颗狗头都能咬人,还都能喷火。佣兵的动作比伊凡熟练多了,很快一大两小三块魔核到手。

“交易”,佣兵开口,“我需要一个七号气元素魔核,你挑一个交换,差额还是老规矩,不要赎罪券”。

伊凡看看自己手里这一块魔核,真的是从狗头里面长出来的么?浅蓝色的半透明圆柱体,大约小拇指粗,有两个指节长,一端略微凹陷,另外一端中间有个痦子一般的突起。虽然说以前在店铺里面干活的时候见过的魔核多了,但是从来也没想过这些规格统一的魔核,并非加工后的产品,而是本来就长成这个样子。而佣兵那边,红色和褐色的两块与伊凡手里的规格相同,还有一块黑色的稍大一些,应该是五号暗元素魔核。

“我要这个火元素的吧”,伊凡挑了那块红的,虽然在商言商,虽然商队内部成员临时交易没有手续费也没有备案,但是毕竟刚吵过架,还是不要有啥账务往来比较好,尽量以物易物。

“没问题”,交换魔核之后,佣兵转身就走。

“等等”,伊凡忽然想起个问题,“你给我的不会是那种一次性魔晶吧”?

“你看着我从狗头里面挖出来的”,佣兵也不生气,“信不过就找人鉴定啊”。

伊凡犹豫了一下,倒是牧师主动走过来看了一眼:“确实是可反复充能的魔核,不是一次性魔晶”。

“您怎么知道的?”伊凡问牧师,店里上货的时候都是带着包装的,货单上有鉴定编号,若是打散了,自己肯定认不出来,“明明外表一模一样”。

“因为……魔核上面有生命的气息吧”,牧师不知道怎么解释更合适,“魔晶毕竟是矿物,只是切割打磨成魔核的形状而已”。

“那么为什么魔晶要打磨成魔核的样子呢”?伊凡追问。

“你到了安特卫普再找人问去吧!”佣兵实在不耐烦了,硬梆梆摔下一句,大步流星走了。

战场打扫完毕,已经是傍晚了,只能就地扎营。找了片路边空地,马车围成一圈,外围还有一圈篱笆,出口摆着一些错落有致的拒马。营地内部燃起篝火,架起一口大锅,取水归来的商队伙计们轮流举起水囊把水倒进锅中。牧师施展净化神术之后,出来一个佣兵,郑重其事地从行李里翻了老半天,才从里面拿出一枚被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大铁钉,扔进锅里。

“美味的宫廷钉子汤哟~~~”众人齐声吆喝,似乎排练过许多次一般。

“要是有点燕麦就更好吃喽”,佣兵笑着说,然后有个伙计倒了一小袋燕麦到锅里。

“美味的宫廷钉子汤哟~~~”

“要是有点腌肉就更好吃喽”,佣兵笑着说,然后有个佣兵拿着一块腌肉站在锅边,用匕首一点一点削碎洒进锅里。

“美味的宫廷钉子汤哟~~~”

“要是有点土豆、胡萝卜、洋葱就更好吃喽”,佣兵笑着说,然后切碎的土豆胡萝卜洋葱也下锅了。

“美味的宫廷钉子汤哟~~~”

“要是有点牛奶、白兰地就更好吃喽”,佣兵笑着说。但是这次有点煞风景,“白兰地喝光了,拿伏特加凑活吧”。

“美味的宫廷钉子汤哟~~~”众人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好了”,佣兵并没有拿出钉子,“幸运的钉子哦,这次会垂青谁呢”?

这美味的宫廷钉子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熬好,这段时间是每天例行祈祷。牧师出场,背起一架巴扬手风琴,开始演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商队成员和佣兵各自嘟囔,念金句的时候都不出声,看口型也知道内容各不相同。

“穷人将得食,且获饱沃,寻求上主的人将赞美他;他们的心灵将得永生。荣耀归于父及子及圣灵,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阿门”,演奏完毕,牧师严肃的念诵晚餐前祷辞。

“求主怜悯,求主怜悯,求主怜悯”,众人齐声说,“神圣之父,请祝福”。

“上帝基督,请降福你仆人们的食物及饮料,因为你是神圣的;恒常如是,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阿门”,牧师冲着大锅的方向举起苦像晃悠。

“阿门”,伊凡一边说一边画十字,额头、胸口、左肩、右肩。

“阿门”,佣兵一边说一边画十字,额头、胸口、右肩、左肩。

“开饭了”,今天的轮值圣钉使者拿起大勺。

就在这时候,对面的森林里面传来阵阵咆哮,越来越近。

“唉……”佣兵放下大勺,叹气,“就听这吼声,怎么也得是一号魔兽”。

“还是我来吧”,牧师也叹了口气,把巴扬手风琴收好,翻出一根钉头锤。

“教廷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牧师掏出一本红皮小册子捧在手心,书页哗哗翻动,各种神术光环一连串涌出,从头到脚刷过牧师身体,好像站在瀑布下面一般。

Deus Vult”,肿了一圈的牧师拎起钉头锤,狞笑一声就冲出了营地。

“这也行?”伊凡又一次目瞪口呆,“牧师看上去比圣堂武士还凶”。

“圣堂武士的功夫要好得多”,佣兵解释,“战斗牧师只能对付魔兽和普通士兵”。

咆哮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头伤痕累累的熊状魔兽冲出森林,张牙舞爪直冲商队营地。

“比蒙?!”伊凡惊讶,“以前只在教堂壁画里面见过,没想到今天看见活的了”。

“不是,顶多算是有点比蒙血统的啥……来自伊甸园之东的,定居于隐蔽的丹代恩沙漠的,撒旦的爪牙,地狱的看守,狂暴的暗黑并且邪恶之熊什么的”,佣兵说,“我不知道吟游诗人minstrel给它们安排了啥称号,公会里面谈妥了没有,反正每次惊堂木一拍,说的都不一样”。

牧师也不废话,上去当头就是一锤。那魔兽应声倒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牧师正想补上一锤,就看见从森林里面追出来三个光头。其中两个光头身材高大,块头差不多,打扮也差不多,都光着脚,没穿鞋也没穿袜子。一个穿着深蓝色僧袍,脖子上挂了一串黑色念珠,每颗珠子都有拳头大小,而另外一个则是深灰色僧袍和白色念珠。还有一个,普通人的身材,穿着黄色僧袍,又披了一件红色袈裟,手里捻着一串袖珍深红色念珠,嗯,好歹穿着鞋,看上去正常多了。

牧师立刻收手,似乎这魔兽像是别人的猎物。魔兽立刻翻身爬起,斜刺里窜出去就要逃跑。

“咄!”深红光头伸手一指,魔兽忽然气势衰落了很多,像是累着了。

“和尚也能用神术?”伊凡奇怪。

“佛术”,领队纠正。

“呔!”深红光头声音大了很多,但是没看见有啥动作,魔兽却忽然动作僵硬。

“和尚也会用战吼?”伊凡奇怪。

“棒喝”,佣兵纠正。

这时候俩高大光头同时出手,能看见一团球状气旋和一团月牙型气旋带着微弱光芒飞向魔兽,所到之处周围空气折射都扭曲了。

“和尚也能外放斗气?”

“怒气”。

魔兽咕哝了一声轰然倒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投胎去吧!”深红光头说,魔兽立刻没气了,连出气也没有了。

“和尚也会律令?”伊凡发现今天的遭遇比生下来到现在的人生经历都要离奇。

“陀罗尼”,已经走回营地站在门口的牧师纠正。

马路对面的森林里又走出来很多人,为首的几个穿着褐色僧袍披头散发戴着头箍,其他人衣着各异但看上去和常人差不多。那些人往营地这边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开始收拾魔兽尸体。

“这比蒙真那么厉害?”伊凡问牧师。

“什么比蒙?”牧师说,“就是普通的魔兽,稍微强了一点而已”。

“那么这魔兽……真的是来自丹代恩沙漠?”伊凡继续问。

“你听谁说的?!”牧师忽然严肃起来,“即便你认为这魔兽就是教堂壁画上画的那东西,也不能提到什么伊甸园之东丹代恩沙漠,最多说来自千山,知道么”?

“为啥?”伊凡有点摸不着头脑。

“以前跟你说了,如果对教义搞不明白,宁可闭嘴也不能随口胡说”,牧师解释,“以诺一书是伪经,不是所有场合都像商队这么宽容,你到处这么说的话迟早会给你带来麻烦”。

“但是那帮吟游诗人minstrel……”

“它们怎么胡说八道是它们的事,出了事有它们的公会出面解决”,牧师耐心教导,“别人就不一样了,对了,到了西边连‘千山’都不要提,有人问就说这东西住在河里”。

“这差得太远了吧?”伊凡一时想不通,“魔核总不会撒谎,您看那光头手里拿着的,哪里有水元素的影子”。

“所以”,牧师叹了口气,“以前也跟你说过了,当商铺伙计的好处就是识字,有时间多看看圣经”。

“我看不懂”,伊凡实话实说,“并且上面的字也看着费劲”。

“谁让你贪便宜买了古登堡版呢”,牧师一点都不客气。

营地外面那帮人收拾完了就开始扎营,就在对面,与这边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对。这边感觉对方非敌非友但似乎没什么恶意,也踏实下来继续进餐,每个人都排着队从轮值圣钉使者那里盛了一大碗钉子汤,然后就着干粮开吃。

伊凡郁闷的从嘴里把钉子掏出来,引发周围一片善意的笑声,看来明天轮到自己了。牧师过来施展了一个简单的治疗术,看来也是知道今天的经历让伊凡有点心不在焉。

吃完,晚餐后祈祷,收拾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了。对面营地里面也燃起了篝火,开始埋锅造饭。这时候三个光头跨过马路走向这边营地,领队特意提醒伊凡,“轮到你去接待客人了”。

“阿弥陀佛”,伊凡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是总算在利沃夫见过和尚,“几位大师怎么称呼”?

“阿弥陀佛”,深蓝武僧合什,“贫僧法号释修罗”。

“阿弥陀佛”,伊凡继续问下一个,“这位大师……”

“大日如来!”深灰武僧一瞪眼,“贫僧法号释罗刹,不是净土宗”。

“呃……”伊凡噎住了,然后问候第三个深红光头,“这位大师……那个……什么佛……”

“佛是干屎橛”,深红光头轻描淡写的说,“贫僧法号释林泉,禅宗”。

“异端!”俩武僧大吼,然后各自放出怒气喷向这释林泉禅师。

释林泉禅师面不改色,随便一挥手,两坨怒气撞在身边无形护盾上面消散不见。俩武僧面色恢复正常,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唔……几位大师来此有何贵干?”伊凡觉得脑壳不够用了。

“讨饭”,释林泉禅师言简意赅的回答。

“这个……我们刚吃完,已经收拾完毕了”,伊凡不是不知道佛教规矩,但是看着对面营地规模不小,一百多号人在里面忙来忙去,一时没想到这方面来。

“我们和他们没关系”,释修罗和尚解释。

“干粮也行,多少不论,随便垫垫”,释罗刹喇嘛不以为意。

“好吧”,伊凡回头看了一眼领队,似乎并不反对。

“阿弥陀佛”,释修罗和尚道谢,“多谢施主”。

“大日如来”,释罗刹喇嘛道谢,“多谢施主”。

“干屎橛”,释林泉禅师道谢,“多谢施主”。

仨光头接过干粮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肉脯,腰上解下葫芦,葫芦口塞子拔开,散发出浓重的酒味。

伊凡更奇怪了,刚才为了照顾仨叫花子的宗教信仰,施舍的干粮没有肉也没有动物油,没想到这仨叫花子自己掏出酒肉来,怪不得说不在乎多少。

“酒肉穿肠过”,释林泉禅师似乎看出伊凡的疑惑。

“干屎橛心中留?”伊凡试探着接茬。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释林泉禅师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我应该说什么”,伊凡决定开门见山,“说实话我还没有接待佛教徒的经验”。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释修罗和尚看来很是随和,“只要别提教义”。

“各位似乎很在乎教义?”伊凡刚才可是亲眼看见武僧横眉立目口称“异端”的反应。

“惹不起躲得起”,释罗刹喇嘛解释,“但有些时候躲不开”。

凡把我和我的道当作可耻的,人子在自己的荣耀里,并圣天使与圣父的荣耀里降临的时候,也要把那人当作可耻的”,牧师眼瞅着话题正在向着意识形态领域延伸,赶紧过来插嘴,“我又告诉你们,凡在人面前认我的,人子在神的使者面前也必认他;在人面前不认我的,人子在神的使者面前也必不认他”。

“好像听过”,伊凡实事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路加福音”,牧师说,“说过你好多遍了,有时间多看看圣经”。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释修罗和尚说,“我们贼秃也有这一套规矩”。

伊凡怀疑自己听错了,那“贼秃”俩字犹在耳边萦绕。

“我们内部互相称呼贼秃可以,但外人说就不行”,释罗刹喇嘛解释。

“我们神棍也一样”,牧师笑了,看来这三位不是狂信徒,谈话到了这里就比较轻松了。

“那躲不开的时候呢?”伊凡傻乎乎的追问。

“就像你刚才看见的那样”,释林泉禅师回答,“勃然作色假惺惺打一架就完了”。

“你们信的毕竟是同一个……”伊凡想起牧师劝架的场景,但是说不下去了,这帮光头信的还偏偏不是同一个佛。

“信仰总是需要捍卫的”,牧师解释,“有经之人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家伙还就是不把信仰当回事,随便为了啥理由就能翻脸不认神,还美其名曰‘祂欺也’什么的”。

“那边是怎么回事”,伊凡发现话题又开始沉重起来,赶紧把话头岔开,“看上去很热闹”。

“常随众”,释修罗和尚回答,“只要不超过‘千二百五十人俱’就不算僭越”。

“随谁?”伊凡闻着对边飘来的香气,看着一帮人排着整齐的队伍似乎在等着什么。

“一个律宗的家伙”,释罗刹喇嘛解释,“出来溜达一圈刷够了声望就回去接班当住持了”。

“这么大排场?”伊凡感慨。

“当然,这位法正律师可是选择了最高度清贫的路线”,释林泉禅师酸溜溜的说,“真是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含辛茹苦,发扬了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嗯?”伊凡听不明白,对于“律宗”的教义完全不了解。

“就用我们的修道士类比吧”,牧师赶紧向伊凡解释,生怕他被灌输了啥有悖于基督教核心价值观的理念,“所有信徒都是清贫的,所有修道士都是高度清贫的,但是程度有差别,通常分为三种:高度清贫、较高度清贫和最高度清贫”。

“嗯”,伊凡洗耳恭听。

“高度清贫可以拥有维持生活所必须的财产;较高度清贫不能拥有不动产但可以掌握动产,也就是钱;最高度清贫则什么财产都不能拥有”,牧师解释,“通常的修道院里面,领导都是高度清贫的,干部都是较高度清贫的,而普通修道士多半是最高度清贫”。

“可是……那边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伊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光头精神抖擞的出场,穿着未经染色的灰褐色兜帽长袍,腰上扎了一根麻绳,很明显是最高度清贫的打扮。

“你看着吧”,释修罗和尚明显一副看戏的表情。

“保证大开眼界”,释罗刹喇嘛补充。

“檀越们好!”年轻光头开口了。

“法正律师好!”常随众齐声大吼。

“檀越们辛苦了!”年轻光头鼓励常随众。

“永远追随法正律师而奋勇前进!”常随众齐声表忠心。

“好好看看律宗是怎么讨饭的”,释林泉禅师提醒伊凡不要错过重点。

只见那法正律师端出一个餐盘,在常随众队伍面前移动,每挪过一个身位,餐盘上就多了点东西,有人摆下盘子或碗,有人往盘子或碗里面装东西。

“蛙蛤蛤蛤!”手抚后脑勺,声音洪亮的尬笑,“您看我这脑子,聆听了法正律师的教诲这么久,还是记不住哇!”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又一次目瞪口呆。

“不外乎出家人要清心寡欲不能沾什么五荤三厌”,释修罗和尚说,“那四个戴发箍的,是法正律师的贴身常随众,火工头陀、水工头陀、气工头陀、土工头陀”。

“负责盛菜的每天都是这个套路”,释罗刹喇嘛解释,“法正律师可是以身作则的典范,不仅遵守角盐净、还有角胡椒净、角花椒净、角辣椒净……我记不住那许多名字”。

“闻起来就有好多香料,还有大鱼大肉”,伊凡点头。

“法正律师可是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公开声明要整风,要重振律宗精神,坚持教要管教从严治教”,释林泉禅师说,“要狠抓清规戒律的执行,从宽松软走向严紧硬”。

“我们神棍有些也是这样”,牧师补充,这话似乎是故意说给伊凡听的。

“不知这位牧师在哪里高就?”释林泉禅师回头问。

“一个没编制的流浪神甫而已”,牧师苦笑,“为了面子才自称牧师”。

闻着对面的佛家素宴气息,这边的人虽然刚吃饱但还是感觉饿了。

“确实好大排场”,伊凡咽了一口唾沫。

“这算啥,我们家那仁波切才算威风”,释罗刹喇嘛说,“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黄土垫道清水泼街,所到之处各个驿站时刻表都要大乱,每天少说六十多万金币”。

“我们家那尊者也差不多”,释修罗和尚说,“成立了哈士奇佛学院担任校长,桃李满天下,最喜欢乘着浮空艇到处视察,只要拐杖一撴,言出法随”。

“还没完呢”,释林泉禅师说,“热闹还在后面”。

对面那帮人吃完,各自收拾杯具餐具,当然法正律师有头陀们代劳。

“头陀就是勤务兵?”佣兵问。

“不仅仅是”,释修罗和尚回答,“还要负责满足建设和谐社会的需要”。

只见那土工头陀掐诀念咒,地面上出现一条深深的沟壑。再看那水工头陀掐诀念咒,沟壑一端涌出一汪清泉。火工头陀也不甘示弱,掐诀念咒之后,沟壑另外一端水汽蒸腾。最后是气工头陀出场,随着掐诀念咒,水汽凝结成云飘回泉眼上空下起了毛毛雨。

“这是在干嘛?”牧师也没见过这场景。

“洗脚”,释罗刹喇嘛回答。

法正律师收回锃光瓦亮的脚,坐在蒲团上面闭目养神。头陀们把地形恢复原状,簇拥在法正律师身边。这时候出来一个常随众长老走到蒲团面前,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也不知道这长老说了啥,只看见法正律师咕哝一句就不做声了,四个头陀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各自捧着一本书边看边商量。

“这是什么仪式?”伊凡问。

“每天饭后例行讲经说法”,释林泉禅师回答。

“什么经?什么法?”牧师追问,“看那律师只说了一个词啊”。

“百喻经,方便法”,释修罗和尚回答,“里面段子有得是,只要提示个编号就可以了”。

“还是增补修订本”,释罗刹喇嘛补充,“讲经说法也要与时俱进嘛”。

头陀们商量完毕。其中一个左手持捶敲木鱼,右手持杵敲钵,嘴里还发出一串串有节奏的爆破音或摩擦音。另外三个翩翩起舞,神情恍惚,用夸张的语调念诵经文,“有的人呢~~~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没毛病!”常随众齐声大吼。

……

宋喆骑马啷哩咯啷,(哦?)

门外蹲着个王宝强。(嘿嘿)

王宝强,帽子绿,(没错)

扭头去拜托邓捉妓。(您瞧瞧)

邓捉妓,丁日粗,(高)

把任务交给了俩贼秃。(实在是高)

俩贼秃,名字怪,(怎么讲?)

叫什么班禅和达赖。(是这么回事)

那达赖,心眼活,(哟嗬)

见势不妙就跑出了国。(聪明)

剩班禅,躲不开,(没辙了吧)

只好把破罐子来破摔。(也算识相)

……

“真是大开眼界”,伊凡摇头感叹,“宣传工作就是要深入基层专挑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吖”。

“我说什么来着”,释罗刹喇嘛接茬,“出家人不打诳语”。

“每天听这个不腻歪么?”伊凡想起了吟游诗人minstrel在商会招待所酒馆讲“虽然你们很丑但是你们穷吖”的段子,连讲了一个月每天都有新包袱。

“每天换着花样,法正律师说了算”,释修罗和尚解释,“昨天是〈赞歌献给陈冠希〉那段”。

……

捉奸的原来是杨慧,(哈哈)

还先去趟临沂交了电费。(好算计)

……

“这段上次就没有”,释林泉禅师提醒,“剧本总是在不停修改的”。

“什么是电费?”牧师问。

“大概就像魔力吧,个人直接用魔晶魔核不行,必须从庙里接根线,用多少都要掏钱买的”,释修罗和尚回答,“我们那边习惯协商着用,各个阵营各个山头各个元素,一个都不能少”。

“那岂不是只能在固定地点链接魔网了?”佣兵很不满意,“还能随时掐了”。

“是啊”,释罗刹喇嘛点头表示同意。

……

东方红,太阳升,(噢噢噢噢)

莆田出了个大救星!(万岁万岁万万岁)

……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今天的讲经说法结束了。

“你们还不回去?”看着对面常随众们各自回帐篷,伊凡问。

“别急,还有一点时间”,释林泉禅师说,“最后的戏码”。

“那你们加入这个队伍是为了什么呢?”牧师有点想不通。

“打手”,释修罗和尚解释,“出家人不可杀生”。

“可是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们打死了那头魔兽吖”,佣兵很诧异。

“怎么会呢?”释罗刹喇嘛反驳,“明明是临终关怀,魔兽被超度往生了”。

这时候对面营地里面出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很明显是个女人。

“修女?”牧师奇怪,“我是说,尼姑?”

“不是”,释修罗和尚很明显没好气。

“那怎么出现在这里?”牧师虽然不熟悉佛教规矩,但是换位思考将心比心也知道照搬修道院的规矩。

“女施主”,释罗刹喇嘛也没好气。

“施舍什么?”伊凡问,“刚才那律师蹭饭的时候可没看见她”。

“肉身布施”,释林泉禅师倒是心平气和。

“啊?”谁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是出于礼貌没有继续讨论佛教的教义。

“一个特例而已”,释修罗和尚解释,“当年疙瘩头就曾经接受庵婆婆梨的供养,包括肉身布施在内”。

“那邪淫戒岂不是成了摆设?”牧师理解不能。

“只有这一派的圣女例外”,释罗刹喇嘛解释,“沙克达教的教义就包括肉身布施在内”。

“我们净土宗称为慈航静斋,专门出品圣女”,释修罗和尚补充,“只要你情我愿,庙门口的残疾乞丐也可以,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叫花邋遢观音长发’可是一段佳话”。

“通常称为性力派。另外,修炼这种法门的男人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释林泉禅师说,“观世音菩萨男身女相化身千万这事你们应该都知道吧。事到临头只要念诵陀罗尼‘阴阳人!变性!出发!Hermaphrodites, Transform And Roll Out’就可以了也”。

众人望向对面,果然那圣女和法正律师面对面,似乎看对眼了。

“愿吉祥天女与您同在”,法正律师率先开口问候。

“太后吉祥”,圣女微笑着回答。

“圣女请”,法正律师朝着帐篷一伸手。

“律师请”,圣女挎着法正律师走向帐篷。

然后四大头陀一起作法,施展了一个“法师密室”结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那帐篷似乎还在原地,似乎又已经不在,凝神看上去的时候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移开视线之后眼角余光还能扫到。

“好高深的法学造诣”,牧师虽然不会魔法,但是从神术角度类比,也知道达到这种效果很不容易。

“你未看此帐篷时,此帐篷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帐篷,则此帐篷形状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帐篷不在你心外”,释林泉禅师应景讲解法术要点,“这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精神类法术”。

“其实就是使个啥伎俩让人心知肚明但就是装看不见是吧”,伊凡一语道破,口气不善,“有人问起来就睁大眼睛额头亮晶晶的装蒜兼贵人多忘事是吧”。

“唉,说穿了就没意思了”,释修罗和尚叹气,“虽然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那圣女的布施标准没多高,出家人也不在乎什么世俗看法”,释罗刹喇嘛拆台,“你过去试试没准也可以”。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试试呢?”伊凡反问。

“身上钱没带够”,释林泉禅师总结。

“应该没啥事了吧?”牧师不想纠缠下去了,准备送客。

“你们要休息了么?”释林泉禅师问。

“差不多”,领队回答,每天晚餐之后都是一段娱乐时间调整内部气氛缓解紧张心情,今天因为事多耽误了,“可能还要等一会”。

“那么我们再打扰片刻”,释林泉禅师说,“每天都有例行冥想,你们也知道”。

“思考人生,准备法术位?还是补充蓝条?”商队里面没有法师,但也知道法师的规矩。

“稍微有点不一样”,释林泉禅师说,“并且需要冥想的也不是我”。

“好吧”,领队同意了。

俩武僧结跏跌坐,嘴里开始嘟囔。

“妈了个哔的你们丫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啃干粮”。

“妈了个哔的你们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杀人放火让我们背黑锅”。

“妈了个哔的你们丫屁事不干经费还要占大头”。

“妈了个哔的你们丫有哔可肏让我们成天自己撸”。

“妈了个哔的每次送子观音显灵都特么轮不到我”。

“妈了个哔的每次出门送外卖服务都特么不是欢喜禅”。

……

“他们在干嘛?”商队众人有点被吓着了。

“冥想”,释林泉禅师心平气和的说,“你们也知道,武僧可以外放怒气”。

“真的是怒气啊!”佣兵惊讶,“我们以为只是个比喻呢”。

“当然是真的,并且怒气爆表之后可以发出威力强大的必杀技”,释林泉禅师对牧师说,“听说贵教的教义规定,左脸被抽了还要把右脸腆着送上去,你们怒不怒啊”?

“我不想争论教义”,牧师并没有生气,“似乎你的角色与我差不多”。

“是啊”,释林泉禅师承认,“很多时候武僧冥想都需要护法”。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释林泉禅师转向武僧,开始解读经义。

“忍一时风平浪静……哼哼”,释林泉禅师的语气听起来极其欠揍,“让三分海阔天空……听明白了么”?

俩武僧眉头紧皱,重重的“嗯”了一声。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释林泉禅师提问。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俩武僧咬牙切齿的回答。

“你怎么不需要攒怒呢?”伊凡实在看不下去了,硬梆梆的问。

“我们林泉寺可是个大庙,有产业有佃户啊”,释林泉禅师一脸轻松,“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孬媳妇的种孬地,光棍开荒地”。


(完)

2017.4.6 -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