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三位一体与烟草与时代的晚上

是不是我越软弱,就越像你的情人?

“大家好,我是全票冻蒜人民领袖,朕即国家我就是大局你们要顾全大局,讨厌的人都要死”,玉音放送抑扬顿挫,“眼瞅着,2.02×103年就要到了,我在兲子脚下首善之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国际一流和谐宜居之都向大家送上新年的美好祝福!”

“好大的格局吖”,郭春海感慨,抓起遥控器,把音量调低了一些,“按照惯例这种时候应该再来个捧哏的马屁精,面对周边嗤之以鼻的同事,鼓起勇气说‘我觉得高瞻远瞩算无遗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什么的”。

“我国幅员辽阔,有9.6×106平方千米的陆地面积,据称还有3.0×106平方千米的海洋面积,境内生活着1.4×1012各族人民,国内生产总值预计将接近1.0×1014元人民币,人均将迈上1.0×104再乘以目前汇率7.0×100的台阶”,声音虽然小了,但是恢弘的气势依然武德充沛,“全国将有3.3×102个左右贫困县摘帽、1.0×107人实现脱贫。最难忘的是隆重庆祝新中国成立7.0×101周年,为救火而捐躯的四川木里3.1×101名勇士。还有,建交国已经达到了1.8×102个”。

“还不如上网乱转呢,起码还能欣赏杠精互喷”,郭春海索性把电视关了,“为什么会有网文格局大的说法? 这种‘格局大=好,格局小=不好’的认知是怎么形成的?格局这不挺容易理解的吗,为什么不能理解?中文网络上对大格局和宏大叙事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执着。希腊顶级剧本(如忒休斯之贼船王)比起网文差的仅仅是宏大叙事吗?”。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柴守宫念了两句诗,“我也懒得看了”。

“大过年的,你还特意过来一趟”,郭春海拿起茶几上的酒杯瘫进沙发,示意柴守宫随意,“本来以为碰上了堵门要饭的呢”。

“客户催得紧,说年后就要大力开展宣传运动了”,柴守宫解释,“赶不上这一波节奏,一步慢步步慢,童年才俊再想一路顺风就得用点非常规手段了”。

“你还特意带着柴禾妞过来”,郭春海看着安静的坐在柴守宫旁边的姑娘,“女大十八变吖,刚才一眼没认出来”。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吧”,柴守宫叹气,“最近江陵城也不太平”。

“这时候回娘家探亲么?”郭春海听柴守宫说过妹妹已经嫁人了,“不陪着婆家亲戚?”

“因为还好有个娘家可以回”,柴守宫愤愤不平,“有所娶无所归的那些撵都撵不走”。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郭春海幸灾乐祸,“刘美人真是个败家界的奇葩”。

“从非洲猪瘟开始就不对劲了”,柴守宫搭茬,“还是妹妹提醒我,说家里要找好后路”。

“偏偏没有自知之明,横征暴敛都入不敷出”,郭春海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你也有今天”的解恨,“还为了撑场面养活那么多吟游诗人满世界追着别人喷”。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柴守宫引经据典,“当然比起神农架那边的新石器时代荆楚特色共产主义来说,还算是革命进步的”。

“平时住在树上,饿了下地捡个果子吃,或者平时住在地下,饿了上树摘个果子吃”,郭春海接茬,“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虽然涨汉人士气灭野人威风,但是并不能用来指导台面上下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

“听说,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柴守宫承认,“你和它们打过交道么?”

“当然,自古勇者出少年”,郭春海回忆,“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杀伐果断通权达变狠角色,敢于践踏人世间一切法律和道德,没有下限”。

“这也是依法治国的要求,有王法骑脸都用不着假传圣旨”,柴守宫摇头,“辩方讼棍不知道包庇了多少凉山好汉”。

“就从你说客户要求吹捧妈控的时候,我差不多就猜到了,又是个啥武德充沛儿童团的大团长”,郭春海说,“出于礼貌和对你职业素养的尊重,当时没说”。

“有些内部人士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偷换概念,身为讼棍偏要客串神棍,认为这帮童年才俊也是受害者,缺失了啥家庭温暖社会关怀,所以到处鼓吹少抓少杀宽大处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浪子回头金不换”,柴守宫摇头,“当时你说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天你给我配音的时候,自己都说过了”,郭春海嘲讽,“只不过仅仅是背下来考试的程度而已,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是吧?”

“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之间的斗争一直都很激烈,考试大纲当中不同观点犬牙交错难分彼此”,柴守宫解释,“我们背得脑壳都要炸了,哪儿还有时间精力深入领会其中蕴涵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内容”。

“那么你觉得,对法治和德治都不以为然,动辄嘲讽‘德法一体’论,叫嚣‘罪不及王者’还武德充沛一力降十会”,郭春海提醒,“这帮转进如风高来高去指哪儿打哪儿的凉山好汉,背后赞助商到底是哪儿来的野种どちら貴様でしょうか呢?”

“你这是在诱供”,柴守宫上当多次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了,“当然每次你都说是苏格拉底以来一脉相承的勤学好问传统”。

“因为我不能直说吖,保密协议无期限,离职了也一样”,郭春海解释,“当然要是运用市面上充沛的属于公众领域的资源加以排列组合,启发人民群众自发的领悟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也”。

“比如?”柴守宫不信,“就说这帮儿童团,你怎么提醒人民群众,谁是幕后黑手?”

“奥林匹斯山的打工仔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身为祭司就是要把所属神祇的理念贯彻到底”,郭春海对答如流,“只需要注意一个细节就够了,童年才俊上贼船的宗教仪式当中,都有杀父娶母这一项”。

“还是换个话题吧”,柴守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妹妹,“人工选择孤儿的理论太残酷了”。

“那说什么?家风么?”郭春海看了一眼柴禾妞,“上次跟你说过了,很多人只有户口本而没有家,只有族风而没有家风”。

“又是那个王八壳的故事?”柴守宫也不感兴趣,“还是算了吧”。

“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郭春海引经据典,“老爷、少爷、家风,三位一体”。

“现在都是快节奏生活了,形势瞬息万变,三年不作为,黄花菜都凉了”,柴守宫说,“当然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很鲁莽,打破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平衡,就不是‘不孝’那么简单了”。

“前提是这个家族企业还能维持下去”,郭春海不以为然,“每况愈下的夕阳产业就只能苟延残喘,顶多嘴硬‘最美不过夕阳红’自我催眠”。

“嗨,你的职业习惯真是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哪儿有那么多微言大义”,柴守宫无奈,“小家的事情扯到大家,大家的事情扯到国计民生”。

“习惯了”,郭春海没有反驳,“你不是说客户催得紧么?谈正事吧”。

“原则上同意第一卷的大纲”,柴守宫陪着郭春海扯淡到现在,终于结束开场白了,“但是许多刻薄的措辞需要修改”。

“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郭春海念了两句诗,“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也是拿来主义的家学渊源,谁家的来着……忘了”。

“还有就是,里面反派群丑的祠堂分布实在太过广泛,打击面过大了”,柴守宫劝,“客户让我提醒你,软文不是檄文,谁是客户的敌人,谁是客户的朋友,这是放风带节奏的首要问题”。

“上次你说将来变数太大,让我随便安排”,郭春海不听劝,“我当然按照青史留名的家学渊源分配角色喽,无一字无来历”。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柴守宫继续劝,“很多同姓之人不过是赐姓的家丁奴才,哪怕是白手套黑手套,为非作歹的脏水也不能泼到主子头上”。

“哦?打狗的时候要看主人,打主人的时候还用得着看狗么?”郭春海反驳,“你也知道现在的活人都是地主老财的后代,真正的屌丝早就断子绝孙了,下一代再分化为地主老财和屌丝,家学渊源一路追溯到太祖高皇帝,有什么不对么?”

“唉,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柴守宫放弃,“你这种职业习惯所造就的硬朗文风,举世皆敌也不奇怪”。

“这是给予百家姓的千之试炼,就是要它们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才好”,郭春海有点得意,“巴不得它们查到我户口本,追着首字母狂喷,人民群众这才能知道哪里是贼窝,再怎么说我自暴家丑也不太合适”。

“看来小时候的心理阴影一直也没消散,你真是怨念深重”,柴守宫叹气,“可是看你一直以来都是斗志昂扬积极乐观的态度,不像是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是职业么?”郭春海看着柴守宫,“就说写手,白天刚死了妈,晚上接个电话要写喜剧,熬一宿到早上写完交差,这就叫职业”。

“我说不过你”,柴守宫承认口才不如,即便自己是职业讼棍也一样,“不过呢,你说你已经知道了户口本上都是假亲戚,就是不知道真亲戚在哪里,那就没必要太过执着了”。

“假亲戚总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吖,不承认不否认”,郭春海说,“每当有好处的时候,或者说能利用我那些真亲戚的时候,就套近乎,其它绝大多数场合都是划清界限”。

“你就没想过搞个唯物主义鉴定么?”柴守宫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好办,“总是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上次跟你说了,小蝌蚪找妈妈只是童话故事,能被文件证明的东西,就能被下一份文件证伪,最多有关部门出来个临时工手抚后脑勺‘蛙蛤蛤蛤工作失误了失误了’就打发,然后鼻孔里‘嗤’一声就扭头回宫去者”,郭春海说,“哪怕你看评书也知道,有个深陷索虏的大傻哔信了岛夷大忽悠,宰了户口本爹毅然投奔同胞,然后就抑郁症发作自绝于官家了”。

“那时候你就考虑这么深?”柴守宫不敢相信,“表面上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心机”。

“怎么可能?小时候啥也不懂,只是假亲戚自己玩脱了”,郭春海解释,“户口本上其他九口人轮流过来跟我说‘滚回哪儿哪儿去,江陵不是你的家’,只不过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刚好把周边九省滚了一遍,这我还能信就见鬼了”。

“噗”,柴守宫喷了,“合着就九省通衢例外?”

“是啊,不仅要滚,还不能滚得太远,有好处了还来得及召回来”,郭春海语气平静,“那口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简直是相声里面的‘郭半城’座山雕”。

“我没听过这段相声”,柴守宫回忆平时的娱乐,没找到类似关键字。

“西学东渐时期新编的,洋人说厨子的主保圣人是圣劳伦斯”,郭春海解释,“然后美食家考证,说圣劳伦斯仅仅是烧烤界圣人,水煮清蒸煎炒烹炸的时候就不是,灶王爷硬是划拉一块神职下来,颠大勺的‘锅神’就上了封神榜”。

“那就先这样吧”,柴守宫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我再去和客户沟通,看看有没有什么祠堂的黑名单白名单可以提供”。

“我跟你说,你不太清楚游戏规则,客户肯定清楚”,郭春海提醒,“你去跟客户说‘江陵样板间’,对方就明白为啥我要这么安排了”。

“我能知道么?”柴守宫莫名其妙,也不想刺探太多国家机密兼宇宙奥秘。

“应该可以吧”,郭春海琢磨了一下,“就是个既没有家风也没有族风纯属拼凑的放风用工具户口本”。

“就在江陵?谁家?”柴守宫回忆江陵知名大户,没发现有这么一号。

“说来话长,色目人当中无能狂怒的那一拨,立教圣裔是哈希姆家,然后立刻被伍麦叶家篡党夺权了”,郭春海解释,“后来伍麦叶家死绝了,哈希姆家还在,目前是约旦Jordan国的王室,广州十三行那边用土话翻译转了一手的洋文,写成汉字就是‘佐敦’”。

“有印象”,柴守宫也经常和岭南同行交换公文档案,对此并不陌生。

“所以从岭南找了个姓左的家伙移民到江陵,还分配了个姓岳的续弦,买卖不大不小刚好够维持场面”,郭春海继续说,“四个儿子分别是新兴、唐兴、明兴、清兴”。

“肯定又是打哑谜的玄学发展观吧?”柴守宫知道关乎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角色姓甚名谁都有微言大义,解读从来只有不够深入,动脑筋反复琢磨不是什么思路广欢乐多。

“虽然唐明清还不知道是啥玩意,但是老大的媳妇姓王”,郭春海继续说,“差不多都猜到是支持王莽的意思了,当然这家门阀开枝散叶这么久,钦定主角龙傲天还可能姓陈、姓田、姓袁什么的”。

“所以成了众矢之的?”柴守宫有点明白了,“里通外国安插关系户分配影武者就这么赤裸裸?”

“是啊,出头的椽子先烂,所以从小就被内外夹攻,按照导演的操作,在家里只有受气,在社会上也处处碰壁”,郭春海解释,“剩下仨因为还没浮出水面,市面上瞎猜归瞎猜,都知道制片方肯定有后手和各种诈胡,所以没什么大动作,小日子过得都挺舒坦”。

“差不多明白了”,柴守宫不了解客户的真实目的,也不好自作主张,“那我就这么转告了”。

“你说,江陵当然不是姓左的户口本的家”,郭春海嘲讽,“但是‘郭半城’有那个本事让它们滚蛋么?”

“应该没有”,柴守宫谨慎的回答。

“严格地说,七山之城毁灭之前都没有”,郭春海字斟句酌,“洋人对这个什么‘教宗预言’看得很重”。

“还有一件事”,柴守宫掏出一张白纸,“你对于主角的住处是怎么设想的,画个草图,客户准备找插画美工了”。

“窗户是大是小,门口是正是斜,烟朝哪边飘”,郭春海酒劲上涌,捏着鼻梁冥思苦想,“还有什么来着?”

“算了吧”,柴守宫知道郭春海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画棵树让我交差就得了”。

郭春海抓起笔,哗哗几下,填满纸面,枝叶锋芒毕露,直指人心。

“那我就回去了”,柴守宫把画稿塞进公文包,站起来走向门口。

“她呢?”郭春海看柴禾妞坐着不动,问柴守宫。

“江陵城虽然号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但是实际情况咱们都知道,我个白面书生没那本事勇斗歹徒”,柴守宫说,“夜路不安全,还是说你准备送我们回去?”

“我喝多了”,郭春海说,“看来你肯定听过那个哥哥送妹妹搭顺风车的笑话”。

“是啊”,柴守宫承认,“拜托了”。

“好吧”,郭春海答应了。

“对了”,柴守宫准备推门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我问你,如果有确凿证据显示,江陵城真的不是你的家,你打算怎么办?”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郭春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2019.12.31, Mart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