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胡安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字眼。
“这是你的义务”,绅士说,“如果你有意见,那就祝你从下辈子开始生生世世莫要投胎在帝王之家吧”。
“咱家只是个小地主吧?”胡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门口影壁背后写着什么你还记得么?”
“我是桑丘,桑丘的儿子,永远追随董吉诃德大人”,胡安回答,“就看那歪歪扭扭的字体,没准是哪位祖宗小时候的涂鸦”。
“这你就错了”,绅士严肃的说,“凡是继承了麦克桑丘称号的人,都摆脱不了注定的命运”。
“这就是上个月您特意去趟教堂修改档案,把‘桑丘’夹在我的名字当中的原因?”胡安哭笑不得。
“没错,桑丘五十六先生”。
“这太荒唐了!”
“龙裔贵种的婚姻都是国家政治,容不得任性”,绅士谆谆教导,“当年如果伊莎贝拉陛下没有逃婚,马德里的财政状况不会如同现在这么窘迫,在百善の新世界也不会被英吉利岛夷打得七零八落”。
“所以?就轮到咱家登高一呼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了么?”胡安认为,虽然大道理没错,但是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
“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才对,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绅士板起一张忧国忧民脸做久经考验状,“古老的盟约必须遵守,曾经的誓言不可违背”。
“您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肉食者鄙,龙裔贵种往往保家不保国”,绅士强调,“从来只有千年世家,没有千年帝国”。
“那拜占庭……”
“闭嘴!”绅士发火了,“小兔崽子王八蛋!以为翅膀硬了我就会放虎归山看着你如鱼得水了?牙都没长全就敢和爹顶嘴了?我拉过的屎比你吃过的意大利面都长,知道么?”
“父亲大人教训得是”。
“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听父亲大人的形容,似乎是个牙没长全却喜欢吃意大利面的卵生啮齿类动物,除了在陆地上拥有强大战斗力之外,还掌握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技能”,胡安恭敬的回答,“孩儿愚钝,不如去巴黎或柏林求学,请教布封阁下或洪堡阁下比较好”。
“唉,你要气死我是吧”,绅士长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向你传授一点人生经验,现在市面上骑士道不流行了,都改海贼道了”。
“嗯”。
“所以,赶紧收拾行李,明天出门去里斯本”。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亲上加亲?”胡安表示怀疑,“那岂不是还得贿赂教会批准?”
“哎呀神棍不知道的呀”,贵妇笑了,“你也不知道,其实你的姨妈极大充沛”。
“那么,表妹们也是极大充沛?”
“之前怎么教你的?学不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就没必要再教你了”。
“那您还成天过来谆谆教导?”胡安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您还是找爹商量去吧”。
“你爹主旋律正能量看多了,有点不太靠谱”,贵妇说,“说过他好多次了,这里是巴塞罗那,不要成天惦记着削尖脑袋挤进马德里”。
“我也觉得不太靠谱,不过毕竟一路身正道直,诚实劳动合法经营,挑不出毛病来,哪怕建议都说不出口”,胡安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想起了刚才接受了“海贼道”人生经验的革命教育。
“怎么说呢,你爹奋六世之余烈,一步一个脚印好不容易才攒点家产获得财务自由”,贵妇抱怨,“但是撸起袖子加油干了这么久,就连‘环马德里贫困带’都挤不进去,何况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国际一流和谐宜居之都。这种事他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爹也不是死脑筋,这不是已经在巴塞罗那安家了么?”
“但是拉曼却的祖宅还留着”,贵妇很无奈,“田产不卖我理解,不过那破院子连翻修都不肯,每年回去度假就站在影壁背后泪流满面……这事我想不通”。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一代接着一代干,总得有点精神动力吧?”胡安硬着头皮肿着脸替列祖列宗辩护,“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哎呀你说话越来越像你爹了”,贵妇笑了,“这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呢,还是沐猴而冠?”
“知识改变命运”,胡安回答,“爹是这么教的,您也是”。
“你爹到现在连上流社会专用粗话都不会说”,贵妇冷笑,“混不进高学历精英社交圈里,就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何况学以致用”。
“这种知识不学也罢”,胡安想起刚才父亲大人的教训,确实有点不太符合身份,“与其东施效颦落得邯郸学步的下场,还不如接地气,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前一阵你软磨硬泡要非要去巴黎柏林留学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哟”。
“那是因为被马德里一票大手名校刷下来了”,胡安想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听说皇家招生办是按照姓名全称的长度排序录取的”。
“咱们的这位卡洛斯二世陛下啊……怎么说呢,确实有点望之不似人君,尤其是下巴”,贵妇感叹,然后笑着补充,“听说,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
“梵蒂冈既不需要你们的支持也不在乎你们的反对,西班牙既用不着你们来爱也轮不到你们去卖”,胡安想起御林军在巴塞罗那对角线大街的路灯上吊起两排京观的场景,“裁判所昭告天下,以未经中央批准擅自进行忠君爱国活动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所以加泰罗尼亚为什么要紧密的团结在以下巴为核心的马德里周围呢?”贵妇盯着胡安,“阿拉贡国王兼任巴塞罗那伯爵也就罢了”。
“所以我的那些表妹们,都在哪里?”胡安知道开始谈正事了。
“你先去卡利亚里,再去巴勒莫”,贵妇说,“就当走亲戚串门了,回来再说”。
“爹让我明天就去里斯本”,胡安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贵妇念了两句诗,“来不及了吗?”
“嗯?”胡安没听懂。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还小,应该‘博学不教,内而不出’比较好”,胡安谨慎的回答。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贵妇又念了两句诗,“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
“那紫薇……”
“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贵妇勃然作色,“不,还没娶媳妇就把娘忘了!生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生块叉烧!”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胡安恭敬的回答,“话说回来,当初母亲大人是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哎呀真是无礼的孩子呢”,贵妇转怒为笑,然后又板起脸,“实话实说,当时我只想打一炮”。
“……”
“总而言之,我和你爹是真爱”,贵妇拍板定论,“你这块叉烧纯属意外”。
“母亲大人所言极是”。
“欢迎大驾光临”,胡安说,“请满足这把椅子渴望拥抱您的愿望吧~喇嘛”。
来人不知所措,低头看看自己,拍拍身上的衣服,又看看椅子,抬头看着胡安,再把视线挪到绅士身上。
“请坐”,绅士说,“听着肉麻”。
来人坐下半个屁股。
“没让你坐”,绅士说,“孩子练习对话而已”。
来人赶紧站起来。
“这是桑丘”,绅士介绍。
“编号多少?”胡安问。
“不,他真的叫桑丘”。
“老爷……”来人开口,但是立刻被绅士挥手打断。
“就是这句话”,绅士说,“当时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什么意思?”胡安听不懂。
“你问他吧”,绅士对胡安说,转头冲桑丘说,“这么多年来你都在干什么?”
“划、划、划、划、划、划、挂”。
“嗯?”胡安不明白。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绅士念了两句诗,“本来我和他在乡下是发小儿玩伴,家境也差不多”。
“然后您就奋六世之余烈了?”胡安想恭维几句。
“是他们家脑壳进水了”,绅士一点都不客气。
“作死?”
“是上进心和闯劲爆表了”,绅士解释,“高举紧跟看走眼了”。
“您是说卡洛斯二世陛下?”胡安试探着问。
“没错,他亲眼见过圣上,而我没有”。
“怎么回事?”胡安问桑丘。
“当时卡洛斯二世陛下还是太子,兼任皇家圣教儿童团大团长”,桑丘摇了摇头,往事不堪回首,“在一次亲切接见童年才俊的场合,我家想尽办法把我安排进握手名单当中”。
“卡洛斯二世陛下的龙颜”,胡安抓住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否如同传说中那样骨骼清奇呢?”
“是,王宫正门外面悬挂的御用画师精心绘制的油画,简直是另外一个人,除了下巴”,桑丘回答,“卡洛斯二世陛下本人的形象,简直比话本插图当中巴隆奇家的人还要不堪,尤其是下巴”。
“别打岔”,绅士阻止胡安,“让他说完”。
“然后我就参加了重走长征路的活动,兴高采烈的高举伟大旗帜一路冲到马赛”,桑丘有点激动,“再然后就被卖到摩洛哥去了”。
“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闹剧出现”,胡安感慨,“诚哉斯言”。
“然后就在野人的商船上当底仓桨手,被锁在座位上”,桑丘心情平静了一些,“再然后商船被海贼劫掠后击沉,没死的桨手都加入海贼,专门攻击摩洛哥商船,对野人格杀勿论”。
“那么是怎么回到西班牙的?”胡安问。
“海贼船被海军击沉了”,桑丘说,“我飘到直布罗陀上岸”。
“然后就这么回家了?”胡安问?
“当时有家不能回”,桑丘说,“现在连家都没有了”。
“剩下的我来解释吧”,绅士看桑丘的情绪波动比较大,对胡安说,“那次活动的组织者被当作强盗绞死,参与者当中的旗手号手,也就是与卡洛斯二世陛下握手的那些孩子,其家庭被其他受害者当作罪魁祸首围攻,公诉私刑暗杀……现在都死光了”。
“那么卡洛斯二世陛下有什么表示?”胡安问。
“什么也没有”,绅士说,“当时宫里大摇大摆出来个阉人,展开圣旨念了两句书‘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然后鼻孔里‘嗤’了一声就扭头回宫去了”。
“欢迎大驾光临”,胡安说,“请满足这把椅子渴望拥抱您的愿望吧~喇嘛”。
“现在已经不流行喇嘛了”,贵妇说,“并且你的用法也不对”。
“椅子喇嘛?”
“沙发喇嘛”。
来人老老实实站着。
“这是卡尔,或者卡洛斯、夏尔、查理”,贵妇介绍,“这次游学当中担任你的跟班”。
“你好”,胡安打招呼。
“少爷好”,卡尔回答。
“出门在外碰上什么事情先别冲动,有事和卡尔商量”,贵妇提醒,“他可是身经百战见的多了,欧洲哪个国家没去过?”
“从您介绍名字也知道”,胡安不敢怠慢,这年头走南闯北的家伙不好惹。
“别那么紧张”,贵妇笑了,“你爹的人脉都在贩夫走卒当中,与豪门贵种打交道的时候不那么好使”。
“还是您体贴”,胡安拍马屁。
“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主要是有备无患”,贵妇说,“堂堂伯爵放着领地不管,带个跟班就隐姓埋名投笔从戎去了,服役期间还能擅离职守,里通外国勾结英吉利岛夷,居然险些混了从龙之功,这种事也就法兰西干得出来”。
“现实总是比小说更离奇”,胡安谨慎的接话。
“现实吗……”贵妇感慨,“贵种钦定接班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被撵出家门充军发配,甚至削发为僧或者落草为寇的,都是贱种”。
“贱种?”胡安觉得使用这个字眼不符合母亲大人的身份。
“编号靠后的那些”,贵妇语气严厉起来了,“无论是不是亲生的”。
“您的意思我大概理解了”,胡安大致也知道豪门规矩,扭头看着卡尔,“那么这位……”
“你猜对了”,贵妇说,“他家祖上不想当神棍,也不想当炮灰,更不想在乡亲嘲笑当中经商,于是就当了冒险者”。
“然后身经百战?”
“你听他自己讲吧”,贵妇示意卡尔。
“祖上在特里尔大主教辖区拥有采邑,前三个儿子按照岗位职责,分管接班、教务、军务领域”,卡尔开始自报家门,“第四个儿子或者去美因茨大主教辖区打杂跑腿,或者去行宫伯爵麾下看门守户,或者就只能当贩夫走卒了”。
“这还是好的,投胎在帝国毕竟还有得选择”,贵妇说,“若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西西里,每家只留下两男一女,生多了就淹死”。
“略有耳闻”,胡安理性客观中立的评论,不敢掺杂感情色彩。
“所以子承父业才会发展成传统风俗习惯并被赋予道德上的高度赞扬”,贵妇解释,“除了乡下红脖子之外,哪怕是商业城邦市民也一样,孩子不肯顶班就被别人顶了同时还找不到其它出路,比方说威尼斯,学者们说是啥阶级固化的种姓制度”。
“威尼斯也这样?”胡安惊讶,“我听说那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简直是人间天堂啊”。
“因为你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拿过比碗重的东西没下过比澡盆深的水”,贵妇当着外人也不客气,“你只能接触到那些狐朋狗友想让你知道的东西”。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胡安认罪态度诚恳。
“威尼斯的快乐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的”,贵妇说,“人对人如野兽,哪怕是自己人也一样”。
“母亲大人所言极是”,胡安虚心受教。
“啊,我说太多了也不好”,贵妇笑了,“卡尔,你接着讲吧”。
“祖上后来在的里亚斯特伪造杜卡特,被威尼斯抓了现行”,卡尔说,“连同一帮破产市民一起塞进商船当底仓桨手”。
“然后碰上了海贼?”胡安想起刚才的桑丘,“这才获得自由?”
“您怎么知道?”卡尔诧异,“确实如此,债务奴隶的下场和被哥布林捉住差不多,献了青春献终身”。
“毕竟债务还清就可以了吧?至少还有个盼头”,胡安问。
“这就是你幼稚的表现。哪怕你跟狐朋狗友出门搂草打兔子的时候也知道,动物都有伪装有假动作,人类怎么可能傻呵呵的一根筋呢?当然都是杀伐果断通权达变喽”,贵妇批评,“若是在野生环境下,肯定能骗就骗能哄就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夫人说得对,底仓当中刷了一条标语‘劳动带来自由’,班头成天宣扬‘福报’,煽动桨手卖力”,卡尔继续,“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底仓桨手,很多都已经神智不清了。我碰上的一个,就在眼皮底下唱着哥布林颂歌死掉了”。
“哥布林颂歌”?
“妈妈教我一句话,划划划划划划挂”,卡尔用诡异的腔调唱着,“当时那个可怜人,脸上的表情是幸福和悲哀的混合,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断气了”。
“是谁教他们唱这种东西?”胡安听着有些热血上头。
“突尼斯的哥布林”,卡尔说,“绿人会去逮黑奴,然后提拔这些黑奴当班头,负责管理被捉来骗来拐来的其它奴隶”。
“以奸人制善人”,贵妇补充,“佛罗伦萨的马基雅维里,还真是个优秀的政治理论家啊”。
“当年迦太基就是翻脸赖账镇压佣兵才众叛亲离被罗马灭掉的”,胡安想起典故,“自作孽不可活,没想到这一套居然传承至今”。
“哎呀这里可是巴塞罗那啊”,贵妇笑了,“平心而论当年就是风水宝地呢”。
“也就是说,只要借贷,那么债务就永远也还不清?”胡安从来也没看过家里账目,对此一无所知,出门寻欢作乐的时候就知道手心向上找家里要钱。
“商业信誉还是要讲的,最起码表面上不能把‘骗的就是你个傻哔’这种表情挂在脸上”,卡尔解释,“通常是刚好还清债务的那一刹那死掉,当然这是理论上的情况”。
“如果你去了威尼斯商学院,你就会看到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繁琐的措辞”,贵妇补充,“通过对海运案例大数据的统计,桨手的边际效应转折点应该在34岁左右,超过了就得不偿失”。
“也就是说,底仓桨手活不到34岁吧?”胡安开始理解这个世界充满恶意了。
“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被教会和公会盯着的时候,只能按照规章制度履行合同”,卡尔说,“通常在饮食中补充两倍营养,让桨手出三个人的力气,这样还有觉悟较高的桨手,主动替班头和船主辩护呢”。
“海运越繁荣,需要的革命螺丝钉就越多”,贵妇说,“作为消耗品的桨手不够用了,才会到处捕奴,或者放贷下套坑自己人”。
“当年威尼斯就是通过承接十字军后勤起家”,卡尔说,“然后勾结帝国的神棍,诈骗了大批童年才俊,卖给突尼斯的哥布林”。
“也就是说,出门在外要提防各种乍一看身正道直自称诚实劳动合法经营的家伙?”胡安知道这两天爹娘密集的谆谆教导,肯定有其原因。
“你能这么想最好”,贵妇说,“你没接触过三教九流,也不应该去接触,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母亲大人所言极是”。
“某自德里,众所鄙弃,独荷左右见怜,故知英雄度量,与俗不同也。尝欲通书于左右,而自卜自疑,因循至今。某闻惟大英雄之人,然后能听大度之言。敢略陈固陋,惟左右留神省察。古之君子,莫不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故有一国士者,止能安一国之人;有天下士者,然后能安天下之人。是以亚瑟、查理曼之君,而辅以兰斯洛、罗兰之臣,则日月所照,风雨所及,莫不被其泽。载在典籍,昭然可考,不止一二陈也”,绅士低声念着,胡安静静的听着。
小剧场当中,台上吟游诗人口沫横飞的讲述爱尔兰二爵南狩的惊险历程,台下乐队应景的以名曲《伯爵之飞翔》伴奏。
“这是当年奥尼尔伯爵对董吉诃德阁下说的话”,绅士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奥唐纳伯爵呢?”胡安问。
“去法兰西联络复国事宜了,团结了大批爱国志士和进步教士,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有勇有谋,利用克伦威尔砍了查理一世,总算报了仇”,绅士说,“但是却被拉费尔伯爵出卖了”。
“就是那个放着领地不管,带个跟班隐姓埋名投笔从戎,服役期间还能擅离职守,里通外国勾结英吉利岛夷,拥戴查理二世混了从龙之功的金羊毛勋章得主?”胡安口气不善。
“这种事也就法兰西干得出来”,绅士叹了口气,“天主教长女啊,真孝顺啊”。
“西班牙这边干了什么?”胡安问,“我什么都没听说过”。
“卡斯蒂利亚力不从心,承担的义务太多了”,绅士叹了一口气,“护教者是荣耀也是包袱”。
“您的意思是说,帝国把包袱甩给了王国?”
“世界上最伟大的下巴,查理五世,武德充沛天命昭昭的背后,就是借了三千万杜卡特并承担三成利息,就是以卡斯蒂利亚的财政担保的”,绅士的语气很不满,“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把包袱甩给马德里,却把荣耀留在维也纳”。
“也只有卡斯蒂利亚承担得起”,胡安稍微有那么一点自豪,“毕竟我们曾经拥有百善の新世界”。
“账面上拥有罢了,很多物资从来没有抵达伊比利亚,甚至还在地里的时候,就已经划归债主所有了”,绅士说,“西班牙人过去就是抢矿,双基地开局拼命捞钱,马德里负责拼命花钱”。
“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在尼德兰消耗的是金钱和士兵,在卡斯蒂利亚消耗的是我们自己”,绅士说,“这些横财从来也没有给西班牙本土经济带来什么贡献,只是账面上的数字罢了,那时候马德里每二十年就会破产一次”。
“您让我去里斯本,那边有什么不同么?”
“葡萄牙有比较完整的供应链,可以自产自销,而我们只能买,主要从尼德兰进口”,绅士说,“绕过非洲才能抵达格陵兰,沿途有许多据点逐步加工原材料,运到里斯本的时候基本上是成品了”。
“这种情况现在也没有改变?”
“当然,唯一的变化,就是自从勒班陀大捷之后,债主从威尼斯换成佛罗伦萨了”,绅士说,“现在记账单位是佛罗林而不是杜卡特”。
“但是我看到公告中凡是提到预算都使用赎罪券”,胡安奇怪,“尤其是进口商品”。
“南非的金矿已经挖空了,现在到处拼命炒作钻石”,绅士说,“梵蒂冈可以随便印赎罪券,由美第奇担保”。
“市面上不是普遍拒收吗?”胡安虽然不是长者,但这点人生经验还是有的。
“结算单位而已”,绅士回答,“凡是梵蒂冈说话还算管用的地方,都在尽力保证财政平衡,赎罪券收多少就花多少”。
“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
“都知道不会很久,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有道是”,台上惊堂木一拍,“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台下掌声如雷。
“这段评书说得怎么样?”绅士问胡安。
“我没注意”,胡安全部心思都用来聆听父亲大人的谆谆教导了,“音乐倒是很好听”。
“那支乐队本来是从爱尔兰过来的军乐团,擅长风笛肘笛”,绅士说,“留在西班牙之后只能转型为演艺会社到处走穴了”。
“你爹又带你去看主旋律正能量了吧?”贵妇问胡安。
“是,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没看进去”,胡安老老实实的回答,“还是茶馆里面的评书说的有趣”。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贵妇说,“靠官方预算吃饭的吟游诗人,只能替官方洗地”。
“那毕竟也是铁饭碗嘛,总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胡安感慨,“茶馆里面那些吟游诗人,不定多羡慕呢”。
“他们也一样,必须按照公会指示带节奏。吟游诗人对公会的依赖程度,远比游吟诗人高得多”,贵妇说,“这就是他们被称为戏子的缘故。一切行动听导演指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强理解”。
“游吟诗人的评书我倒是从来没听过”,胡安很好奇,“他们通常在哪里出场?”
“没有固定场地,也不是以表演为主,更不见得是谋生手段”,贵妇说,“独立创作的内容以小册子形式流传”。
“那么游吟诗人的公会都管什么?”
“基本上啥也不管,就是个形式上的存在”,贵妇说,“早有传言游吟诗人的背后是真理教呢”。
“所以经常官方勒令全国查删?”
“能让你知道的那些封禁名单,通常是不入流吟游诗人为了糊口炮制的诲淫诲盗三俗段子,越是禁毁反而流传更广”,贵妇回答,“官府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希望人民群众把精力放在这些可燃垃圾之上,哪怕是绘声绘色的讲述大不敬的宫廷八卦,也比关心官府的方针政策路线计划更好”。
“而游吟诗人就经常泄漏国家机密兼宇宙奥秘了?”
“差不多”,贵妇回答,“但通常是深入揭批乍一看稀松平常的新闻当中所蕴涵的充沛政治和意识形态内容以及所引领的激烈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新动向”。
“您说得这么夸张……”胡安能听出来话里有话。
“总得有人替沉默的大多数发言”,贵妇感叹,“绝大多数人,浑浑噩噩的混日子,莫名其妙的就死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就是您带我来看圣家堂的原因么?”胡安看着眼前这栋烂尾楼,连同周围脚手架和零散建筑材料,形象就是个工地。
“是啊”,贵妇说,“你只知道对角线大街路灯上吊京观的事实,你自以为了解的前因后果都是茶馆里的吟游诗人告诉你的吧?”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胡安老老实实承认错误。
“四年大瘟疫,加泰罗尼亚死了三万人,主要在乡下,独立党被马德里御林军分别镇压”,贵妇回忆,“只有巴塞罗那还在坚持斗争,被围城十三个月之后投降”。
“然后三日不封刀大开杀戒?”胡安想起吟游诗人眉飞色舞的吹嘘历朝历代武德充沛名将之花的场景,比方说屠了罗马的波旁公爵夏尔三世,当时稍微有点怀疑同一套剧本挪用到巴塞罗那来了,除了查找替换人名地名之外,其它内容几乎没变过。
“恰恰相反,怀柔政策宽大处理”,贵妇说,“马德里需要巴塞罗那的贩夫走卒,或者说商业贵族”。
“那么吊路灯的那些人……”
“都是瘟疫当中产生的丧尸”,贵妇忧心忡忡,“梵蒂冈来了好几个传奇神棍主持大型净化法阵,要求亡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所以与其让人民群众知道亡灵巫师的存在”,胡安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不如按照平叛惯例宣传除恶务尽,反正人民群众的记忆只有七秒钟”。
“孺子可教也”,贵妇称赞胡安,然后补充,“当时在加泰罗尼亚活蹦乱跳的,除了亡灵巫师之外,还有邪教徒”。
“邪教徒?!”
“摩洛克”,贵妇说,“虽然摩尔人已经被撵走了,但是邪教徒恐怕已经在伊比利亚转入地下活动了”。
“昨天你去圣家堂了?”绅士问胡安。
“是,母亲大人带我去的”,胡安老老实实承认,“我还是不明白那栋烂尾楼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烂尾楼,而是违章建筑”,绅士纠正,“直到现在土地出让证书都没拿下来,马德里不批,巴塞罗那市委市政府也不批”。
“那为什么还在断断续续的修建呢?”胡安不明白,“按说这种项目早就该被拆了吖”。
“你所知道的其它项目,或者是勾结教会打着神棍旗号挂羊头卖狗肉祸害人民群众,只要不被揭穿就可以继续招摇撞骗,一旦暴露之后,神棍就会划清界限丢卒保车”,绅士说,“或者是豪门贵种用来安插关系户的编外据点,梵蒂冈不承认”。
“所以游吟诗人还起到了监督教与政府的作用?”胡安临阵磨枪现学现卖。
“你所知道的那些所谓内幕,都是豪门贵种内斗的需要,通常扶持吟游诗人爆料,互相拆台”,绅士纠正,“真正涉及到上流社会核心利益的时候,豪门贵种就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了”。
“圣家堂到底是哪一种情况?”胡安越来越糊涂了。
“当年大型净化法阵的遗迹,你娘应该跟你说过了”,绅士解释,“梵蒂冈特派员撤退的时候,拆卸了所有设备并准备销毁无法拆卸的地基和底盘,以保守国家机密兼宇宙奥秘”。
“我看也应该拆光了”,胡安回忆圣家堂工地的场景。
“和神术有关的都拆光了,所以才睁只眼闭只眼”,绅士说,“而其它涉及聚能、侦察、通讯的部分保留下来了,这是当时巴塞罗那本地名流的请求”。
“那么为啥马德里和巴塞罗那都不批准呢?”胡安还是不明白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政治规矩和组织纪律。
“马德里不希望巴塞罗那有自保的能力,而巴塞罗那不想成为汉萨同盟的一致行动人”,绅士直截了当的解释原因,“你在茶馆听书这么久,也知道那些杀伐果断通权达变狠角色是怎么开挂升级装哔打脸平砍连击带顺劈一命通关的吧”?
“父亲大人教训的是”,胡安老老实实交待历史问题,“通常是争夺气运以及财侣法地什么的,能抢能偷绝不哔哔,偷不到抢不着就会骗,吟游诗人说是兵不厌诈什么的诡道,胜利者不受谴责,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圣殿骑士团怎么覆灭的你还记得么?”绅士提醒,“你能从吟游诗人嘴里听到这些内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武德不够充沛就叫嚣有錢是真的能為所欲為的”,胡安回答,“然后就被狼牙棒一力降十会了”。
“没错,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财富只会带来灾难”,绅士说,“商人缺少的是政治地位,看到圣殿骑士团这种庞然大物都被摘桃子灭口,免不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所以汉萨同盟就开始使用迷锁了?”胡安听说过帝国那边的情况。
“那是阿什肯纳齐的研究成果,与汉萨同盟一拍即合”,绅士补充,“即便如此,在据点之间移动的时候,仍然需要条顿骑士团的武德,当然现在都伪装成镖局了”。
“这边那些穿着黄衣服的人是塞法迪?”胡安问,“与阿什肯纳齐不是一路人?”
“和而不同与同而不和的区别”,绅士解释,“即便建立统一战线也没说所有权力上交最高统帅吖,那是投降主义”。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胡安虚心受教,“那么教堂其实就是梵蒂冈的据点吧?”
“当然,否则赎罪券结算还不至于如此便利”,绅士说,“挺好的金融手段,被美第奇活活玩脱了”。
“汉萨同盟那边有什么不一样么?”胡安问,“没听说过大宗交易不用杜卡特或佛罗林结算的情况”。
“伪造支票信用证的有得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绅士说,“异地账目不能同步做平,就会被骗子打个时间差”。
“梵蒂冈用什么手段保证账目不出差错?”
“灵魂绑定”,绅士说,“民间曾经怀疑教会暗地里运用通灵巫术,梵蒂冈表示无可奉告”。
“于是圣家堂就这么耗着了?”胡安仍然想不通,“这种半成品到底有什么作用?”
“目前能发挥的作用,主要还是防疫减灾”,绅士说,“圣墓骑士团在伊比利亚已经名存实亡了,亡灵巫师肆无忌惮到处偷坟掘墓,甚至能唤醒烈士遗骸组建天灾兵团呢”。
“这事我可没听说过”,胡安有点紧张。
“你在巴塞罗那听得最多的,就是当年汉尼拔长征是吧?”绅士谆谆教导,“但是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可不能带着大象,你想过没有?”
“啊”,胡安刚想起来吟游诗人从来没解释过凭空出现在亚平宁的战象来历,听众们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那就是亡灵巫师的杰作,使用远古巨象尸骸组成战斗兵器”,绅士说,“履险如夷曰坦,无坚不摧曰克,故名猛犸坦克”。
“还有一个问题,父亲大人”,胡安的语气非常恭敬,“似乎母亲大人的地位比您要高,财产也是?”
“你知道为什么象棋当中后的威力比王大得多么?”绅士没有正面回答,“想不通就使劲想,直到想通为止”。
“走新的长征路?”站在安道尔商社门口的桑丘问,卡尔倒是没什么表示。
“是啊”,胡安解释,“从巴塞罗那一路走到威尼斯,若是沿着原路,有点不太吉利”。
“少爷所言极是”,桑丘拍马屁,“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卡尔你觉得呢?”胡安问。
“从北岸走吧”,卡尔回答,“您似乎对地中海和大西洋都不感兴趣”。
“是啊”,胡安感慨,能说服爹娘批准这次出门游学,总有一种笼中之鸟被放出来的感觉。
“那么您自己来决定吧”,卡尔说。
“我们回头,先去毕尔巴鄂”,胡安说,“新石器时代传统风俗习惯到底什么样,我很好奇”。
“少爷英明”,桑丘拍马屁。
“反正我的牙还没长全”,胡安鼓着嘴,把舌头扭到后面,舔了舔左上、左下、右上、右下,“等长全了牙再结婚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