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梆梆……没反应。
咚、咚、咚、梆梆……还没反应。
咣!咣!咣!砰砰!
“来了来了”,门房掀开窗帘一角,从小窗户往外看一眼,打开了音乐学院后门,“抱歉雨声太大没听见。”
“乌龟说”,乌呼鲁说,“雨和谁都不是朋友,谁在外面淋谁。”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门房念了两句诗,“来这边之后要学着念诗,同样的意思,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点头鸭(ja)来摇头内(nee),来是抠门(kommen)去是给(geh(en))”,乌呼鲁念了两句诗,“怎么样?我的德语很好吧?”
“算了不管你了”,门房耸肩,“下这么大雨还来?”
“一礼拜只能休一天”,乌呼鲁迅速整理好斗篷,扑向桌上那堆破烂,“大将跟色目人较劲才定在礼拜天,而不是礼拜六。”
“那个沙哑粗犷的嗓子就那么让你着迷么?”门房看乌呼鲁熟练的接驳调试矿石收音机,忍不住问。
“阿Q的嗓子那叫性感有磁性”,乌呼鲁头也不抬的忙活。
“阿Q?”
“嘘……”
你收听的是囧斋之声,继续来听广播剧。
“你杀了我爹!”
“我就是你爹。”
“不!!!”
“妈妈的,儿子打老子,阿Q说”,乌呼鲁说,年轻的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门房那沧桑的黑脸上充沛着黑线。
“乌龟说”,乌呼鲁眼神迷离,“爱笑的妹子运气不会差。”
“乌龟没说过”,门房拆台。
“那是你们家乌龟孤陋寡闻!”乌呼鲁有点脸上挂不住,“这辈子……你这辈子都看不到乌龟爬出家门!”
“那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门房反问,“地名都可以告诉你。”
“怕是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乌呼鲁与门房互相充分理解,“地名怕是只有隔壁几个村子知道,有效距离不超过一千码。”
“彼此彼此”,门房与乌呼鲁之间用流利的英语交流,“我可是直接被大英帝国逮住的原装货,你是被色目人逮住转卖给大英帝国的二手货。”
“那又怎样?”乌呼鲁掀开领口,露出镰刀榔头纹样,“我已经自由了,你呢?”
“只要不离开汉堡,我也是自由的!”门房的锁骨上还是镣铐烙印,“我从船上下来直接找到了音乐学院的工作,你倒是来回跳槽不知几姓家奴了也。”
“嘘……”乌呼鲁刚想反唇相讥,听到桌上矿石收音机有动静,连忙竖指示意,门房也知趣的闭嘴。
你收听的是囧斋之声,继续来听新闻。
开普敦荷兰农民冲进圣公会教堂,捣毁英王塑像挂上加尔文画像,当地葡萄牙主教表示遗憾并呼吁迷途羔羊早日重归教宗怀抱。
“不服周!和尚动得,我动不得?QQ说”,乌呼鲁说,然后问门房,“我那年轻的黑脸上是不是荡漾着爱情的光辉?”
“呸!我看你裤裆里充沛着色情的气味!”门房指着乌呼鲁胯下的帐篷,“忍不住就出去撸一管洗干净再进来,别弄脏了我这屋子!”
没想到乌呼鲁真的推门出去了。
你收听的是囧斋之声,下面播放的是《安宁疗护服务床位》,乌呼鲁・梁纳德作词并演唱,据传主要内容改编自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陛下驾崩之前哦呵呵呵……对于年轻的情妇及私生子女交代的遗言。
乌呼鲁进门就发现鼻子下面竖起一把扫帚⸺长柄向上⸺并有门房逼近。
“干嘛?”乌呼鲁吓了一跳之后很警惕。
“请问梁纳德先生”,门房的表现就像是最近才涌现出来在音乐学院里面到处乱转的随身携带录音设备的记者,“您最大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吔屎……不不不”,乌呼鲁条件反射般回答,然后才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吃咖喱盖浇饭。”
“刚才你的大作上广播了”,门房把事情一说。
“哎呀被小鹌鹑(Little Quail)念到名字真不好意思”,乌呼鲁那年轻的黑脸上浮现一片害羞的潮红。
“小鹌鹑?”门房听着一愣。
“咱们这边叫‘Wachtel’,一种鸟,下的蛋比较小”,乌呼鲁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圈,“蛋黄比例比较大,无论做成卤蛋还是皮蛋,顾客一口一个,反应都很好呢。”
“忘了你加入圣劳伦斯公会了”,门房羡慕嫉妒恨,“洗白上岸之后不考虑改掉那土名?”
“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斯瓦希里语,估计你不会说”,乌呼鲁解释,“姓氏是以前船东的家名,上户口时片儿警说只能在已经注册的自由民家名里面选,懒的琢磨直接用了。”
“估计你也不懂豪萨语”,门房忽然愤愤不平,“到现在都是集体户口,片儿警在登记的时候给我取名‘教坊司(きょうぼうじ)後衛門(ごえもん)’,边写边笑就不像什么好词儿。”
“要不要考虑改个姓?”乌呼鲁问,“我作为自由人市民先去改⸺肯定是斯瓦希里语⸺你再用我的先例随后改。”
“这不是那谁的典故么?”门房听着耳熟,“老外娶了汉堡老婆,先让老婆改成自己的家名,再用这个先例入籍不改名。”
“是啊,我打算改姓‘泥鸽(ndege)’了”,乌呼鲁裤裆忽然又支起帐篷,“小鹌鹑就是汉堡本地人……”
“年轻真好”,门房羡慕嫉妒恨,“刚撸完就能硬。”
“啥?”乌呼鲁莫名其妙,“刚才出去录雨声了,正好能当音效。”
“那你还是赶紧去撸一管吧”,门房盯着乌呼鲁的裤裆不放,“真怕你憋出病来。”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品呢?”乌呼鲁很不满,“除了肤色之外,真没觉得咱俩有啥共同点。”
“还有英语……你肯定见过法兰西手里的原装货和二手货”,门房其实是在支持乌呼鲁的观点,“不过背井离乡⸺估计再也回不去了⸺当然要抱团取暖,今天你亮相就是花痴形象,我是在关心你。”
“谢了”,乌呼鲁平静的说,“尤其是你肯放我进门捡垃圾。”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门房笑容满面很放松,“毕竟拼凑个收音机,你只听一天,我能听六天呢⸺今天休息。”
“确切的说,我最多只听两个时辰,小鹌鹑下线了就停⸺魔晶消耗你负责对吧?”,乌呼鲁和门房较真,“不过大将说要买个收音机放在店里,那时候就能全天收听了⸺放心吧,礼拜天我还会过来捡破烂。”
“能全天收听最好了,尤其是新闻台”,门房感慨,“否则在这个多事之秋,没准一不留神就少知道点啥。”
“比如?”乌呼鲁确实不知道门房这些天来都听了啥。
“比如娜娜”,门房忽然咬牙切齿,“刚说到被人骗炮就不说了,到底始乱终弃没有吖?!”
“啊?”乌呼鲁想了一下才搞明白,“你听广播剧入戏啦?还上头?”
“这部不一样,应该叫‘广告剧’才对”,门房解释,“开学那天可热闹了,我在后门看守垃圾堆没啥事就听广播,南非大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配合其它曲艺广告,听得热血沸腾呢。”
“照你这么讲,一整天都是尼德兰方面的宣传文案,海报专挑各大院校贴”,乌呼鲁听门房简述前因后果,作出了自己的判断,“那你还纠结什么?摔角手回来之前,长腿美少女舰长就算单身吖。”
“问题在于有尼德兰留学生说在鹿特丹见过摔角手那厮,说与海报上一模一样”,门房恨恨的说,“以此类推娜娜也该与海报上一样漂亮,就这么被……唉。”
“放心吧,真人顶多美丽,肯定不会可爱”,乌呼鲁听着好笑,“如果那舰长期待另外一种局面,估计就去找个英国摔角手搭档了。”
“你说得对”,门房看着海报唉声叹气,“不过给娜娜配音的那位,声音真是甜美呢。”
“乌龟说”,乌呼鲁说,“要吃饭,靠花旦;要砸锅,花脸多。”
“你家乌龟也来音乐学院捡破烂啦?”门房反唇相讥,“当然也有可能是常驻河边戏剧学院。”
“乌龟还说,没吃过野猪肉总见过野猪跑”,乌呼鲁变本加厉,“不过非洲野猪虽然经常遭瘟吧,却是真不好惹。”
“文艺团队通常是这样,新闻节目就不是”,门房没接口,而是继续话题,“通常花旦和花脸保持一比一。”
“都是花瓶嘛”,乌呼鲁酸溜溜的说,“从头到尾念稿子,甭说对话,估计连眼神都没碰过。”
“帝国之声是这样的,端铁饭碗吃皇粮嘛”,门房听得多了有些感性体验,“比方说早间节目《朝闻天下》晚间节目《新闻联播》,花旦和花脸各说各的,还号称‘花花组合’自称‘脸旦搭配干活不累’呢。”
“那私营电台什么样?”乌呼鲁听得少,没啥感想。
“私营电台刚起步吖⸺还有枪频率拼功率的⸺当然各显神通争夺听众”,门房解释,“通常公母俩互相对话,有捧哏有逗哏,还有打情骂俏呢。”
“打情骂俏……”乌呼鲁站着就走神了,“小鹌鹑……”
“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尊埃及菩萨”,门房看着胯下竖旗口角流涎想入非非的乌呼鲁,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哈喇子。”
“菩萨?什么菩萨?”乌呼鲁忽然清醒过来,“送子观音吗?”
“差不多吧”,门房不太了解乌呼鲁那边的传统风俗习惯,黑人之间的区别比黑人与白人之间还要大,“最近随着埃及热,学生之间开始流形埃及神祇⸺不知道是否还有祭祀⸺的各种艺术品,其中就包括‘掏出来比你还大’的这位,好像叫‘敏’,也可能是‘美努’什么的。”
“唔……不熟”,乌呼鲁很难搭话,码头边平民饭馆的氛围与高等院校完全不同,难以找到共同语言。
“你现在正在干什么?”门房发现有点冷场,主动搭话。
“最新录制的雨声音效,正在设置循坏”,乌呼鲁正在摆弄小型设备,“那首歌的录音棒也该寄回来了吧?否则明天又要人工吆喝了。”
“还没有,你把联系方式留在这里真是明智,想必电台以为是学生的试验作品”,门房称赞,“垃圾堆里捡来的录音棒也能修好。”
“上次那根录的是啥呀,吱妞吱妞没完没了”,乌呼鲁也顺口搭话。
“应该是室内弦乐四重奏”,门房真见过野猪跑,“动辄四小时练四小节,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那这根呢?”乌呼鲁晃悠了一下手中的录音棒,“就一人练,一会儿跑调一会儿不跑调的。”
“应该是小提琴吧”,门房不仅见过野猪跑,还见过家猪跑,“要求没品乐器独奏都能在平均律和纯律之间自由切换。”
“唔”,乌呼鲁听不懂若干名词无法搭话,猜测门房也不懂只是听一耳朵顺口说,但只是猜测而已。
又冷场了。
“我们现在在干嘛?”门房问。
“等雨停。”乌呼鲁回答,同时手上不停。
“你在干嘛?”门房又问。
“等不及雨停了”,乌呼鲁回答,“即便雨停了也未必能捡到口琴,即便捡到了也未必有合适的零件。”
“所以你要自己改造?”门房看乌呼鲁开始用锉刀磨簧片,幸亏自己这里有教职员工以及学生寄存的常用工具。
“是啊,两个洞发同一个音太浪费了”,乌呼鲁从其它废口琴上拆下簧片手工磨短,“幸亏不是头一个洞坏掉,弄短容易延长难。”
“能用么?”门房没有维修甚至使用复杂工艺乐器的经验。
“能”,乌呼鲁很有自信,“原理并不复杂,零件也有富裕的。”
“我是问音调变了之后还能正常演奏么?”门房补充说明问题。
“当然能”,乌呼鲁仍然很有自信,“甚至某些曲子比之前更方便了。”
“比如?”门房似乎不信。
“比如原来在船上的时候听俩朋友哼的歌儿”,乌呼鲁回忆,“一个叫麦克格雷迪(McGrady),一个叫奥尼尔(O'Neal),都是英语流利的黑人。”
“英属黑人(British Nigger)包括爱尔兰家名,真是讽刺”,门房感慨,“估计是烙在祖宗身上的商标。”
“这种话咱们说来不太合适,但事实如此”,乌呼鲁接口,“法属黑人就能在家乡作威作福,酋长上巴黎政治学院,酋长的儿子去斯特拉斯堡上国家行政学院。”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门房说,“最近马里、尼日尔、布基纳法索竟敢报团跟主子叫板,真是……”
“你家在哪里?”乌呼鲁打断门房的感慨,“哪怕大概的地名,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些。”
“不知道,地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门房说,“当时我还叫‘礼拜六’,连家在非洲东边还是西边都不清楚。”
“彼此彼此,我曾经被唤作‘礼拜一’,色目人逮我明显是为了贩卖的,没教我说色目话”,乌呼鲁说,“跟你讲个忠诚黑奴的故事吧,开头和首席穆安津很像,后面的走势不太一样。”
“愿闻其详”,门房郑重的回答。
“没啥,就是十年前听主子话给老婆下药使其患上绝症,然后照顾到死”,乌呼鲁尽量轻描淡写,“十年后听主子话给儿子下药,没等到儿子发病就发现自己被主子骗了,赤身裸体死在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家里。”
“那他图个啥?”门房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图个啥,大将也想不明白”,乌呼鲁随声附和,“只说有个厨子前辈,易牙还是狄牙什么的,把儿子做成料理献给国王,受封上校并掌管禁卫军一个团呢。”
“竟有这样的事?”门房睁大眼睛,额头亮晶晶的,“愿闻其详。”
“没啥,大将不肯多说,只是如同餐饮业趣闻那样顺口提一句”,乌呼鲁还是尽量轻描淡写,“他只是三个马屁精其中之一,那俩上校是不是园丁、马夫,那就不知道了也。”
“这样啊……”门房有点失望,看见乌呼鲁站起来往外走,就问,“干嘛去?”
“捡破烂”,乌呼鲁指指窗外,“天晴了,雨停了,我又以为我行了。”
“你去干嘛了?”乌呼鲁头也不抬,“刚才回来就发现屋里没人。”
“去人事处问问改名的事”,推门进来的门房回答,“礼拜天虽然没人干活,但是有人值班。”
“结论如何?”乌呼鲁问,“能把你那搞笑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词的名字改了么?”
“能”,门房肯定的回答,“人事处说他们也不喜欢‘教坊司’这种姓氏⸺肯定是片儿警的恶趣味⸺不过一年只能改一次。”
“名字呢?”乌呼鲁知道平时没谁互称家名,尤其是这种生造的。
“只能改成左右衛門(さえもん),如果我升职去看守旁门的话”,门房有些郁闷,“不过听起来很像英语的‘西蒙’,我还是姓史密斯吧⸺估计又不让,只能叫施密特,唉。”
“自由的异邦人⸺比如我这样的⸺可以起通用名,让本地人称呼方便,一年改一次的是这种”,乌呼鲁有些得意,“你现在的情况等于是依附汉堡,只能服务于汉堡的打工仔,能做什么能叫什么,自己说了不算。”
“嗯”,门房轻微的应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注意到桌上一本小册子,明显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已经被雨水泡湿了,但封面上的字迹并未模糊,“这是什么?”
“学生写的手抄本同人,很明显半途而废了”,乌呼鲁回答,“顶在头上怕晒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记范铿锵与娜娜二三事。”
“这种鬼画符居然还有手写体?!”门房翻开小册子之后大声抱怨,“看报纸好不容易才熟悉了印刷体。”
“知足吧,要是俄语,手写体和印刷体完全是两回事”,乌呼鲁想起斯米尔诺夫记的日志,所谓‘russian cursive’简直是艺术品。
“范铿锵说‘嚯!哈!喝!嘿!’娜娜说‘啊、哎、吚、喔、呜、吁’”,门房试着解读手写哥特体,“怎么都是拟声词?”
“你对学生的文笔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乌呼鲁不客气的说,“知道是广告剧之后惦记着把不可能播出的内容脑补出来而已。”
“娜娜说话很像声乐系学生在吊嗓子”,门房说,不经意间胯下支起帐篷,作“埃及生育、丰饶之神”状。
乌呼鲁感觉沉默时间有点长扭头一看,年轻的黑脸之上黑线丰饶。
“你在干什么?”门房被拨弦声音吵醒白日梦,看见乌呼鲁正在弹吉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废话。
“拼了一把琴”,乌呼鲁指着桌上的废木料,本来是两把吉它,一把琴腹破了,一把琴格断了,“用榫卯结构,把琴颈接上了。”
“能挂弦就行了吧?”门房明显能听出音色不稳,琴颈接口处还有松动。
“长好了就和新的一样了”,乌呼鲁明显是在施法⸺接口两端的不同种类的木材正在融合⸺同时拨弦,音色逐渐清亮起来。
“你是德鲁伊?”门房很惊讶。
“不是”,乌呼鲁遗憾的摇头,“只能针对死树,也就是木材,有那么一点效果。”
“那也不错了”,门房羡慕嫉妒恨,“能考木匠证了吧?”
“刚过钳工四级,平时打杂没什么木匠活”,乌呼鲁挺得意,同时又有些后怕,“如果在船上觉醒了木匠技能,估计就不让下船,一辈子逃不出来了。”
“那么现在给公会……以及老板做牛做马?”门房说话酸溜溜的。
“那倒没有,平时没什么额外的活儿”,乌呼鲁似乎没听出语气,“也就打烊之后有公会同志过来歇脚,负责接待。”
“那你们老板没意见?”门房听着似乎一帮人把饭馆当成据点。
“大将同意了,可以用普通食客身份聚会,码头附近本来就是海派地盘,多了客源,少了份子钱⸺公会出面摆平了⸺也就顺水推舟”,乌呼鲁说,“倒是另外一位,大将的伙伴,与公会联络员之间用俄语吵得很凶,到最后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看来有知根知底的人认为他们⸺应该说你们⸺不干好事”,门房质疑。
“我们?”乌呼鲁表现得很无辜,“每次聚会也就唱唱歌,喊喊口号,忆苦思甜什么的。”
“都是什么内容?”门房追问。
“感觉和基督教会没啥区别”,乌呼鲁回忆,“都是牺牲了奉献了,舍得小我成就大爱什么的。”
“牺牲你一个幸福千万家这种口号也就罢了,确实是俗套”,门房评价,“受益者无论是汉堡城邦还是整个帝国,都算肉烂在锅里……”
“锅里?你没见过猪笼草社区杀猪盘吧?‘有绝户要吃,没有绝户,制造绝户也要吃’⸺同志讲的”,乌呼鲁打断门房,“先招人落户,在按顺序弄死全家人,剩下唯一的继承人在社区,然后投毒下药,先弄残再居家养老,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竟有这样的事?”门房睁大眼睛,额头亮晶晶的,“我对城市生活还不太熟,有关部门临时工不管么?”
“怎么管?无论汉堡官僚还是帝国巡视员,只要表示关注就会有社会贤达街坊邻居出来劝,‘事已至此,先吃绝户吧’”,乌呼鲁想起组织生活会上同志的控诉,愤愤不平,“一边是整个社区,另一方是只剩半条命的苦主,换你来怎么选?”
“也就是说”,门房敏锐的听出其中关键之处,“这种忆苦之后的思甜,肯定不是为了帝国、汉堡而牺牲奉献吧?”
“确实如此”,乌呼鲁承认,“不过如果没有公会搭救,很多同志就会陷入困境,甚至已经遇害了呀。”
“那么我问你,如果牺牲你一个⸺发展你入会就是为了牺牲的”,门房认真的说,“幸福了俄罗斯十八家,或五百家,至少其中一家……那么你的评价将是什么呢?”
“是个尖锐的问题,但现在我不想回答”,乌呼鲁的表情深刻起来,“我奇怪的是,你的思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严密了呢?”
“就在刚才你提到不能下船的时候,因为想起来曾经的经历”,门房承认自己触景伤怀而不是深思熟虑,“原来随船去镁塔利亚大陆,在白银之国靠港时就不让我下船,甚至不让露面。”
“为啥?”乌呼鲁没有这些经历,自然没有感想。
“因为拉普拉塔总督高调做事,任何人只要踏上那片自由的土地就会立刻获得自由”,门房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总之白银之国就凭借这种大义,实现了国民成分百分之九十七都是白人的纯洁化壮举。”
“高,实在是高”,乌呼鲁竖起大拇指,“典型的阳谋。”
“对比咱们的经历”,门房提醒,“都是先找到下家再获得自由。”
“确实如此”,乌呼鲁若有所思,“很多黑奴无处可去,只能回来,或被城卫队押送回来。”
“你的木匠技能是什么时候觉醒的?”门房问乌呼鲁,“如果没猜错的话,可能我也有什么技能即将觉醒。”
“应该是入会之后不久吧”,乌呼鲁摸着锁骨上的印迹回忆,“对了,这个镰刀榔头也去不掉,割掉皮肉还会重新生成。”
“看来我也要等‘找到组织’之后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门房感慨,“这种特征的印迹简直就像是为迷锁量身定做的。”
“按照色目人讲话,我们是‘马瓦力’,生来注定终身为奴,只是被‘放生’了而已”,乌呼鲁说话有一股怨气,“当时公会联络员还说这标记什么功能都没有,只是阻止了迷锁的侦测。”
“估计是同一套技术,都是色目人搞的”,门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可以退会试试,看看镰刀榔头会不会消失,消失后会不会露出原来的镣铐烙印。”
“不!”乌呼鲁斩钉截铁的拒绝,“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开玩笑。”
“就试试嘛”,门房撺掇,“试试又不会……”
“说不下去了是吧?真试试就不是掉块肉的问题了!”乌呼鲁斩钉截铁的拒绝,“真要是好奇你就自己入会⸺你又不是餐饮业职工⸺加入什么组织捞了好处再退出试试。”
“不愿意就算了”,门房见撺掇不动也就不再继续,“我估计也会加入个什么公会,像你一样成为自由的异邦人。”
“拿了绿卡之后就该惦记着入籍了,帝国身份证和汉堡户口本不好拿呀”,乌呼鲁感慨,“要是结婚就简单多了……”
“乌龟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门房看乌呼鲁又支起帐篷,立刻泼凉水,“想想咱们这身黑皮,就能让你清醒一些。”
“乌龟还说”,乌呼鲁这次反应很快,“天上掉下个林妹妹(timbergirl),似一朵青云刚出釉。”
“嗯?”门房没反应过来。
“乌龟又说”,乌呼鲁继续,“林妹妹还会变成林姐姐(timberlady),到处放出光环去笼罩小朋友。”
“我说小乌啊,我们的寿命不及乌龟祂老人家十一,睿智更是不及万一”,门房忽然开始慈眉善目的打官腔,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为了完整准确的领会乌龟祂老人家系列重要讲话精神,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凡是没听过的至理名言,都要记到小本本上,算在乌龟祂老人家名下;凡是已经记在小本本上算在乌龟祂老人家名下的胡说八道,都要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曾经听错了什么……你说吼不吼啊?”,
“吼啊”,乌呼鲁面无表情的回答。
一阵沉默,乌呼鲁在沉默中调试吉他,门房在沉默中看着。
“搞定”,乌呼鲁确定吉它正常之后,开始往上面装支架。
“不是搞定了么?”门房看乌呼鲁摆弄铁皮铁丝,忍不住问。
“把口琴也装上去”,乌呼鲁解释,“反正就我自己耍。”
门房在沉默中看着乌呼鲁装好口琴之后耍了一段,旋律有些熟悉,和弦比较诡异。
“老鹰之歌(El Condor Pasa)”,乌呼鲁一曲耍罢,开始解说,“原来船上有几个镁洲人最喜欢演奏这个,凭记忆弹的。”
“听起来也不像主旋律正能量”,门房评论,“白皮?”
“好像不是吧……”乌呼鲁回忆,“西班牙人搞得种姓制度复杂精致得很,谁和谁的混血,混血再和谁混血……都有专用的名词。我记不得那许多名字。”
“说来奇怪,巴西体量比葡萄牙都要大了,也没有‘巴西语’这种说法”,门房感慨,“美利坚倒是出现了‘美语’说法,但是大英帝国坚决反对,到最后只区分了繁简体。”
“西班牙那么多总督区还不是一样”,乌呼鲁接口,“权威只要不倒,就还是权威,正如帝国一样,中欧病夫仍然是正统所在。”
“但是南非的荷兰农民却把他们的语言称为‘非洲语’⸺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门房举了个反例,“这么不谦虚,哪怕自称‘撒哈拉以南非洲语’也好啊。”
“农业生产方式确实比我们的‘采集’先进得多”,乌呼鲁摸着锁骨上镰刀榔头标记说,“这些农民多多生养遍布大地之后取代我们的生态位并非不可能。”
“但是‘非洲’这个词由来已久,并且有明确的宗教含义”,门房用下巴指向窗外,也就是墙外,“正如色目人来自亚洲那样,这帮汉人知道自己的祖宗来自非洲吗?”
“汉堡……汉人……汉服……”乌呼鲁又走神了,“小鹌鹑……”
“喂喂,醒醒”,门房看乌呼鲁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忍不住拍了拍已经浮起的吉它。
“哎哟”,乌呼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再耍一遍吧。”
“不错了,水平很稳定了”,门房发现问题之所在,“就是和刚才弹得不一样。”
“啊,吉它是即兴伴奏”,乌呼鲁解释,“口琴才是旋律。”
“刚才好几次大把攥着琴颈”,门房指出问题,“我没见过有别人弹吉他用到左手大拇指按弦的,”
“我手大”,乌呼鲁重复了几个大拇指扣到琴颈正面按弦的动作,“咋啦?”
“没咋没咋,已经可以街头卖唱了,那帮人也是这身行头”,门房实在是不想夸乌呼鲁,“你真是个……”
“天才”,有人接口。
“菲利克斯”,乌呼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也对音乐感兴趣?”
“我叫斯芬克斯,以扫・斯芬克斯・海因里希・门德尔松”,来人推开连接传达室与仓库之间小门而出现,“看来你认识我的哥哥……现在是弟弟了。”
俩黑人定睛一看,只见来人礼帽、单片眼镜、燕尾服一应俱全,唯独胯下支着帐篷还在晃动,破坏了整体形象。
“柔似醉汉东西倒,刚如疯僧上下狂”,门房念了两句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竖起来左右摇摆的家伙事儿,我还真没见过。”
“水银还是太活泼了,很难把握”,斯芬克斯无奈地说,“有的病呢,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识大体顾大局懂政治讲规矩守纪律,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痊愈,由不得医学来决定。”
“只要这病不见好,你就只能在仓库里排练?”乌呼鲁看见门后摆了一堆乐器。
“是啊,倒霉催的”,斯芬克斯手中指挥棒在空中轻盈划过,乐器们知趣的合奏出和谐的四小节,“同样是王国宰相,有人能在下台七年后复出担任外交大臣,有人则在退休七个月之后突发心脏病死于非命,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叫斯芬克斯是吧”,乌呼鲁因为见惯了菲利克斯,对于“换套衣服出场”的形象并没有多少敬畏,何况看见了“全身照”还会笑场,“对于这个名字的相关传说,我们略有耳闻。”
“啊,只是个名字而已,没有什么附带的什么领域规则能力”,斯芬克斯连忙解释,“很抱歉我对于非洲裔客座工人(African Guest Arbeiter)的传统风俗习惯缺乏了解……”
“叫我们‘黑鬼’就可以,不用太客气”,门房很客气,“衣冠楚楚的白皮老爷这么说话,反而让我们觉得毛骨悚然。”
“我是色目人,其实不被白皮老爷当成白皮的”,斯芬克斯继续解释,“总之帝国在捕获贩卖黑奴这事上没有原罪……截至目前还没有。”
“好吧,色目老爷”,乌呼鲁开口了,“如果没有风险的话,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不知道。”
“我想也是”,疑似为人师表的斯芬克斯明显好为人师,“简单说就是波吉亚家族的活跃程度不同,前者还知道收手收敛,后者简直得意忘形肆无忌惮。”
“波吉亚家族?”乌呼鲁和门房互相对视,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啊抱歉对于非洲裔客座工人的知识结构缺乏了解……”
“叫我们黑鬼就可以”,门房纠正。
“那么可以类比三版爽文”,斯芬克斯打比方,“就是其中‘蜀中唐门の十方毒圣’这种角色。”
“就是到处投毒下药,等着受害者登门求医问诊”,乌呼鲁平时看报纸当然不会漏过三版每一个字,“通常抚掌大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种?”
“对对对,就这种”,斯芬克斯很高兴打比方能让别人明白,“爽吧?很有代入感吧?”
“没有,有也是代入苦主”,门房捂着腮帮子说,“上次牙疼去诊所就被整了,情节与报纸上的爽文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不是主角。”
“很抱歉对于非洲裔客座工人的健康状况……”
“叫我黑鬼!”
“总之事到如今家家都有秘制毒药,但都作为威慑手段有备无患”,斯芬克斯决定不再纠结称呼,“只有波吉亚家族成员患有遗传强迫症,手里攥着毒药心里就痒痒,不去害人就浑身不舒服。”
“于是害到平章军国重事头上?”乌呼鲁问,然后补充,“听说过致仕阁老也有一票。”
“波吉亚家族除了遗传强迫症之外还有遗传健忘症”,斯芬克斯不置可否,“总是忘掉自己与受害者同样是肉体凡胎。”
“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门房忍不住质疑,“也就提到了波吉亚家族的活跃使得教政军财高层都流行生化武器。”
“毕竟只是传言嘛,谁也没有真凭实据”,斯芬克斯摊手耸肩,“若是用三版爽文打比方,倒是有更具说服力的观点,只不过所依赖的游戏规则只存在于架空当中,现实里没有……截至目前还没有。”
“说来听听”,乌呼鲁好奇。
“让黑鬼长长见识”,门房好奇。
“吟游诗人们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些架空王朝都遵守一条神秘的宪法”,斯芬克斯甩包袱,“科举舞弊,要杀头的。”
“所谓科举,距离我们还是太远了”,门房平时看报纸就图个乐呵,“报纸上说英国公务员任命制度刚开始改革。”
“现在这里有俩黑鬼和一位色目老爷,没有德意志人”,乌呼鲁想起了那场“灶边谈话”,“所谓科举,和我们都没关系吧?”
“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对了,还不知道两位的名字呢”,斯芬克斯端着架子微笑着说话,“我猜非洲裔客座工人通常唤作‘礼拜四’‘礼拜六’什么的,担心两位尴尬所以没问。”
“礼拜一”,乌呼鲁说,“现在叫乌呼鲁・泥鸽。”
“礼拜六”,门房说,“现在别人怎么称呼都无所谓了,我准备自称‘西蒙・史密斯’。”
“喔,‘西蒙’也是色目名字哟”,斯芬克斯很得意,手中指挥棒在空中划出字迹,微弱的焰火效果保持了视觉暂留,“建议你申请‘赛蒙(ßæmon)・施密特’,就说严格拼写岗位职责,更容易通过。”
“好吧”,门房决定从善如流,建议本身中规中矩,异体字母虽然有点怪,但为了拼写其它语种发音也不是不能接受,并且据说还有先例。
“那么施密特先生,过来吧,按照你惯常的方式抨击定音鼓和铙钹镲锣吧”,斯芬克斯扭头走回仓库,“泥鸽先生也一起来吧,带上您的吉它和口琴。”
“原来你知道了”,门房赛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平时仓库又没人,与传达室又只隔一道门……”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四平八稳的管弦乐已经练恶心了,倒是你们的创意,令我再次对于音乐产生了兴趣”,斯芬克斯再次舞动指挥棒,乐器们再次知趣的合奏出和谐的四小节,与上次不一样,“那些和谐的弦振动方程,闭着眼睛都能解出来,倒是您用的属七和弦,还有属九和弦,很有新意。”
“是在跟我说话么?”乌呼鲁虽然听不懂若干术语,但是见到斯芬克斯看向自己,“请稍等片刻,时间就要到了。”
“什么时间?”斯芬克斯有些意外。
这时乌呼鲁手里的收音机响了,被小心的放在桌面上。
♬……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 to the radio, wating for my favorite SOUND……🎶
三顶帐篷支起,其中一顶还在晃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