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本意词钞抄・船山评七言律抄

如梦令・本意（两阕）

花影红摇帘缝，苔影绿浮波动。风雨霎时生，寒透碧纱烟重。如梦，如梦，忒杀春光调弄。

如梦花留春住，还梦春随花去。一片惜春心，付与游丝飞絮。无据，无据，不觉梦归何处。

玩词意，当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张献忠下黄州、武昌、岳州以后。

西江月・本意（两阕）

湘水悠悠北去，章江渺渺东流。清光拂剑碧天秋，情寄一杯浊酒。落月倩谁留住，长江又送新愁。小孤潮阻散花洲，露冷长堤衰柳。

曾忆龙沙孤泊，将军祠下霜寒。凉辉浅浅挂西山，半破金枢拂岸。羌管声中鸟梦，藤花影里渔湾。婵娟不管泪阑珊，还送数行归雁。

（南昌刘省吾都督祠，不知存否。）

此二词盖追忆崇祯十五年（壬午）及十六年（癸未）间事。

更漏子・本意（两阕）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冷冷，双眸未易扃。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玩词意，当作于永历二年（戊子），船山年三十岁。

崧台泊，漓江柝，剑吼匣中如昨。刘备垒，马殷坟，闲愁夜几分。灯烬灭，寒衾铁，只有归鸿凄切。檐溜雨，远鸡声，心知是五更。

玩词意，当作于永历三年（己丑），船山年三十一岁。

望江南・本意（五阕）

江南忆，钟阜杳霏微。佛子献来金堵翠，功臣长侍玉罘罳。缭绕五云飞。

江南忆，锦带绕秦淮。万古中原龙虎气，百年冠盖凤凰台。天阙一双开。

江南忆，牛斗剑光横。跳壁将军飞似蝶，换桥万户语如莺。虹卷海天清。

江南忆，霞采映江波。吟社春翻红雪谱，讲坛月满碧云阿。锦瑟奏清和。

江南望，渺渺似云中。五色秣陵芝作盖，三山北固海吞虹。今古几英雄。

刘毓崧所为年谱系于永历八年，船山年三十六。

望海潮・本意（一阕）

红尘如此！茫茫沧海，吾将谁与言归？蜃雾腾虹，龙珠炫紫，波光天外霏微。宝日涌初晖。经烟霾万里，云锁千围。依然不改，晶轮激火夹天飞。吹箫人鼓余威，将吴宫旧怨，血洒灵衣。怒遣天吴，滥驱海若，长风奋驾支祁。淫姣责江妃，将平沙尽洗，仙草滋肥。属目轩然一笑，人在钓鱼矶。

龙榆生以为应系于永历八年。

长相思・本意（两阕）

宝刀分，宝钗分，绣带分开坠画裙，余香犹自温。锦鸳群，野鸳群，三十六双分得真，旁人莫漫嗔。

不思量，也思量，密语何曾得话长，惊鸿夜渡湘。真成双，假成双，侬似莲心苦薏藏，怜他菡萏香。

玩词意，当写与郑孺人缔婚前事，故以系于永历三年（己丑），船山年三十一岁。

忆王孙・本意（一阕）

芦花谁覆钓鱼船，宝玦藏腰未敢言，落叶惊乌月上弦。夜如年，春梦无人与再圆。

系之于永历六年（壬辰），船山年三十四岁。

忆秦娥・本意怀仙（一阕）

骖鸾去，还来太华峰头住。峰头住，不远人间，迷蒙烟雾。神山无蒂飞鲸渡，迢迢紫海清都路。清都路，天酒花倾，云韶鹤舞。

玩词意，当为永历殁而作。

阮郎归・本意（两阕）

桃花流水紫云深，瑶京路难寻。人间何事苦关心，匆匆下碧岑。才燕语，又■吟，飞霜两鬓侵。玉壶鸳语信空沉，藤萝锁翠阴。

当年只解爱桃开，寻芳得得来。仙娥容易许仙才，霓裳浪与裁。愁弄月，怕驱雷，繇来非圣胎。巫山别有楚阳台，行云梦不回。

昭君怨・本意

千古英雄一泪，只在琵琶声里。冷笑看功臣，画麒麟。娇面胡风吹皱，拼与红颜消受。赤凤不知愁，汉宫秋。

【笺注】 只在：杜甫《咏怀古迹》：“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麒麟：汉殿阁名，亦作麒阁，麟阁范：乍一看想起谁来着？^^。《汉书・苏武传》：“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谓其“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凡十一人。”。

赤凤：鸟名，鹑也，见《禽经》。《搜神记》：“汉代十月十五日，以豚酒入灵女庙，击筑奏曲，联臂踏地为节，歌‘赤凤来’，巫俗也。”庾信《道士步虚词乐府》：“赤凤来衔壁，青鸟入献书。”李商隐《可叹》：“梁家宅里秦官入，赵后楼中赤凤来。”赵后，赵飞燕，事见《飞燕外传》。

多推测为这一首说的是黄得功殉国，田雄叛国，弘光殁～

《送贡尚书入闽》

绣衣经略南来后，漕运尚书又入闽。

万里铜盐开越峤，千艘升斗买蕃人。

香薰茉莉春酲重，叶卷槟榔晓馔频。

海道东归闲未得，法冠重戴发如银。

船山评：宋、元以来，矜尚巧凑，有成字而无成句。铁崖起以浑成易之，不避粗，不畏重，洵万里狂河，一山砥柱矣。观其自道，以杜为师而善择有功，不问津于夔府之杜；“远外江头”“朝回日日”诸篇，真老铁之先驱，又岂非千古诗人之定则哉？杜云：“老节渐于诗律细”，乃不知细之为病，累垂尖酸皆从此得。老铁唯不屑此一“细”字，遂夺得杜家斧子，进拟襄阳老祖，退偕樊川小孙，不似世之学杜者，但得其咋醋眉，数米舌也。集中肥劲已甚者，往往不乏，要不掩其本色。若鸿雅风流，骀宕本色，又岂俗儒之敢议邪？

《嬉春体》

何处被花恼不彻，嬉春最好是湖边。

不须东家借骑马，自可西津买蹋船。

燕子绕林红雨乱，凫雏冲岸浪花圆。

段家桥头猩色酒，重典春衣沽十千。

船山评：真成绝调。

《又湖州作三首》

三月三日雨新晴，相邀春伴冶西城。

即倩山妻纱帽办，更烦小将犊车轻。

好语啼春秦吉了，仙姿当酒董双成。

凭君多唱嬉春曲，老子江南别有情。

船山评：顾瑛谓铁崖以此变宋体，脱诗人之牯，真令尖酸汉一肚皮古董，两肋腔格局无买弄处。快绝！

五十狂夫心尚孩，不受俗物相填【豖灰】。

兴来自控玉蹄马，醉后不辞金当杯。

海燕来时侵叶小，野莺啼处菜花开。

春衫已备红油盖，不怕城南小雨催。

船山评：寸金册子抄来底，先生学堂中教成底，到此都无用处。所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也。老铁直恁老婆心切，入异类中行，不惜披毛带角。

长城小姬如小怜，红丝新上琵琶弦。

可人座上三株树，美酒沙头双玉船。

小洞桃花落香雪，大堤杨柳扫晴烟。

明朝纱帽青蔾杖，更访东林十八仙。

船山评：如此临济禅，未开口时早须喝断，何有落草盘桓。

《无题效商隐体》

二月皇都花满城，美人多病苦多情。

一双孔雀衔青绶，十二飞鸿上锦筝。

酒掬珍珠传玉掌，羹分甘露倒银罂。

不堪容易少年事，争遣狂夫作后生。

船山评：学义山者，只此神肖义山。元以神骨胜，不任生吞活剥。

《寄卫叔刚》

二月春光如酒浓，好怀每与可人同。

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楼台玉笛风。

锦帐将军烽火外，凰池仙客碧云中。

凭谁解释春情重，只有江南盛小从。

船山评：句句浑成。取大景句，有细在内。“云里帝城”一联止此耳，不必作“鸦翻枫叶夕阳动”也。足知竟陵更三十劫，脱头巾气不得。

《寄小蓬莱主者闻梅涧并柬沈元方宇文仲美贤主宾》

罗浮主者是仙才，东老诸孙亦俊哉。

风雨春城花落尽，江山故国燕归来。

酒盟自有乌巾在，笑口应随皓齿开。

十八仙人重会处，劫灰不到小蓬莱。

船山评：三、四天时人事一大段落，总以微言收尽；景中有事，事中有情，那容俗汉分析。七言近体带歌行意，不迷初始。开、天以下，一人而已。

《富春夜泊寄张伯雨》

春江大汛潮水长，布帆一日上桐庐。

客星门巷赤松底，野市江郊净雪初。

柱宿鸡笼山顶鹤，斗量鮆网坝头鱼。

来青小阁在林表，故人张灯修夜书。

船山评：以此学杜，得墨外光，正不似杨孟载钝刀狠斫也。

《咏白塔》

天山乳凤飞来小，东渡衣冠又六朝。

劫火不焚杨琏塔，剑锋犹抵伍胥潮。

磷光夜附山精出，龙气春随海雾消。

独有宫人斜畔月，多情犹自照吹箫。

船山评：隐括入度矣，而悲壮之气，犹如汗血生驹，初受衔勒。

《赠王蒙》

一夜西郊春草兴，草堂吹笛夜挑灯。

塞雁北飞千里雪，吴波绿泮五湖冰。

杜陵诗句花无赖，张绪风流柳不胜。

莫遣捡书并看剑，自将鹅帖写溪藤。

船山评：千古风流。

严嵩《无逸殿直舍和少师夏公韵》

灯烛通宵晃禁庐，雾窗云阁近宸居。

瑞烟入座香浮苑，寒影窥帘月到除。

缑岭乍闻丹凤吹，谷城先访赤松居。

归来未向人间说，天语亲承燕对余。

船山评：和浃之甚。在嘉靖中，器陵狂率之习成，此为先进遗响矣。分宜自匪人，诗固出弇州上。弇州妄为讪诮，祸延天亲，亦不自量者之戒也。

戚继光《盘山绝顶》

霜角秋催草木衰，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虏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但使玄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

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

船山评：寄慨不激。南塘自非粗官。

朱曰藩《隋堤柳》

兴道里前杨柳新，萧娘攀望独伤神。

怜侬正好留侬住，若个殢他遭个春。

红颊忍抛妆罢泪，翠蛾常带睡余颦。

龙舟风起花如雪，三月扬州梦里春。

船山评：此种非真有摩醯顶门正眼者不敢作。但试问无李颀、许浑恶诗以前无七言否？又且问潘、陆、颜、谢时有七言否？则知此是七言近体。尾闾归墟，能此者是正法眼藏。彼夫画地为牢，云庄云整云沉云炼者，不中向铁围山守地狱户也。本是感吊诗，亦是讽刺诗。前六句尽蠢子做艳诗猜。夕堂于此等处，每为古今人肉麻汗背，仔细思量，唤观音菩萨作娘娘，真好羞死也。

刘炳《早春呈吴待制》

上林春早陌尘香，紫禁觚棱射日光。

新绿御河摇柳黛，小红宫树试桃妆。

山连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

心折故园幽兴独，寻僧看竹过邻墙。

船山评：撰饬天然。

“山连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千古金陵，一时王气，只十四字隐括无余。谓此作为三百年第一首律诗，亦无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