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王正月。

左传

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公羊传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谷梁传

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隐不正而成之,何也?将以恶桓也。其恶桓,何也?隐将让而桓弒之,则桓恶矣;桓弒而隐让,则隐善矣。善则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先君之欲与桓,非正也,邪也;虽然,既胜其邪心以与隐矣。己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则是成父之恶也。兄弟,天伦也。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己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隐者,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

今译

元年春,周历正月。

左传

惠公的嫡配夫人是孟子,孟子死后以声子填房,生隐公。

宋武公生女名仲子,仲子生下来手上就有字,作「为鲁夫人」,所以仲子嫁给我国,生了桓公,惠公不久死了,因此隐公摄政,以奉戴桓公。

元年春,周历正月。《春秋》不记载隐公即位,是因为隐公是摄政。

公羊传

元年是什么?是国君就位的第一年。

春是什么?是一年的开始。

王指的是谁?是指周文王。

为什么先说王而后说正月?是周王的正月。

说周王的正月是什么意思?就是尊重天下统一于周天子的意思。

隐公为什么不说即位?是成全隐公的心意。

成全隐公的心意是什么意思?隐公打算治理好国家而把它还给桓公。

为什么把国家还给桓公?桓公年幼而地位尊贵,隐公年长而地位卑贱。他们的尊卑差别不明显,国都内外士农工商不知道。隐公年长而贤能,众大夫挽引隐公而拥立他。隐公在这个时候就要推辞就位,那就不能知道桓公将一定会即位;况且如果桓公即位了,恐怕众大夫也不能辅佐他这个年幼的国君。所以大凡隐公的即位,是为了桓公的即位。

隐公年长而贤能,为什么不合适即位?立嫡子根据年长,不根据贤能;立庶子根据地位尊贵,不根据年长。

桓公为什么地位尊贵?是因为他母亲地位尊贵。

母亲地位尊贵那么儿子为什么地位尊贵?儿子因为母亲而尊贵,母亲也因为儿子而尊贵。

谷梁传

虽然没什么重大事情值得记述,但也必须标明是周王的正月,因为要郑重地对待第一年的开始。

对隐公为什么不记载他登上君位?因为要成全隐公的心愿。

怎样成全他的心愿呢?是要言明隐公并没有打算做鲁国国君的意思。

隐公为什么不打算做国君呢?因为他想把君位让给桓公。

那么,把君位让给桓公的做法合乎正道吗?回答是不合正道的。《春秋》要成全人们的美德善事,却不成全人们的邪恶行为。

既然隐公的做法不合乎正道,那么《春秋》却又要成全他,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贬斥桓公。

为什么要贬斥桓公呢?因为就在隐公即将让位的时候,桓公却把他杀害了,这就是桓公的罪恶所在了。桓公杀害国君,但隐公却能谦让国君的位置,这就是隐公的善良之处了。

既然是善良的,却为什么有认为隐公的做法不合正道呢?因为《春秋》是以符合国家的道义为贵的,却不推崇私人之间的小恩小惠;是伸张正当的道义的,却不主张宣扬邪恶行为。一个孝敬长辈的儿子,应当显扬父亲的美德,不能传播父亲的恶行。前代国君在世的时候,打算将国君的位置传给桓公,这是不合正道的,是邪僻的。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克制了自己不正当的念头,将国君的位置传给了隐公。隐公预先知道了前代国君有这种不正当的想法,便要将君位让给桓公,这就等于成全父亲的邪恶行为了。按照君位的制度来说,兄先弟后,这是天然的伦常次序。隐公作为儿子,已受命于父亲,作为诸侯,又受命于周朝的天子,他现在的做法,却是废弃了兄弟伦常,背离了君王和父亲的任命,以「让位」的办法来施行个人的小恩小惠,所以说,这是狭小的道义。像隐公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说是把拥有千乘之车的公侯之国都看得很轻的了,但要是说到履行正当的大道公义,那还没有能够做到。

今注

元年
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722年。
《春秋》记时体例:一、纪年,二、别四时,三、有的事记明月份,四、有的事用干支记日。特别四时之记不脱空,即是整个季度无事,也必首书月以记时。周历以夏历的十一月为正月。所谓月改则春移,周历仍以正月、二月、三月为春季,实际上相当于夏历的仲冬、季冬、孟春。
周平王,姬姓,名宜臼,一作宜咎。周幽王的太子,申后所生。公元前770年继承王位,至公元前720年去世。当申侯联合犬戎攻杀周幽王后,他被申、鲁、许等诸侯国的国君拥立为周王,在申国即位,后由秦护送至洛邑(今河南洛阳),周王朝的都城也因此东迁至洛邑,并依靠晋国、郑国的辅佐立国,史称「东周」。
正月
周历正月。其下并无记事,是因为隐公摄政,所以不书即位;但在元年始月,照例要朝庙举行告朔之礼,所以空书以记时。
惠公
鲁惠公,名弗湟,也作弗皇,鲁国第十三世君。公元前768年至公元前723年在位。
元妃
国君或诸侯的嫡妻。
孟子
宋国人。子是宋姓。
声子
「声」是谥号。诸侯始娶,例以同姓之国侄女或妹随嫁,称「媵」,元妃死后则次妃摄治内事。声子为孟子随嫁媵,所以称继室,不称夫人。
隐公
名息姑。惠公子。惠公死,桓公尚幼,隐公摄行君事。在位共十一年,后又被其同父异母的弟弟杀害。
桓公
名允。
宋武公
名司空。
出嫁。
文王
周文王。「王正月」的「王」,实际上是泛指周王,《公羊传》硬说特指周文王,是把周文王看作周历改正朔的代表。《史记・周本纪》:「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后七年而崩,谥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
大一统
指天下诸侯统一于周天子。陈立《公羊义疏》引《汉书・王阳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据说周王每年向诸侯颁历书,各诸侯国都奉行周历。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如杞国行夏历,宋国行殷历,晋、楚等大国,鄀、邓等小国,也都不用周历,至于各国民间,多习惯于用夏历,远远没达到「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地步。
平反
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平,治也。」反,返。
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
《公羊传》认为桓公虽然比隐公「贵」,但并非贵为太子,两人尊卑差别不明显,身份都是公子。所以《解诂》说他们「母俱媵也」,区别是「桓母右媵」,地位比隐公的母亲稍高,与《左传》《史记》说她是夫人有异。孔广森《春秋公羊通义》则说:「盖声子以继室称夫人,仲子再娶,亦称夫人,并妃二嫡,故国人疑其尊卑矣」。把《公羊传》与《左传》《史记》折衷起来立说。国人:国都内外大夫以下的人。
扳(pān)
通「攀」,挽引。
未知桓之将必得立
《解诂》:「是时公子非一」。所以隐公辞让的话,未必轮得到桓公即位。
適,通「嫡」,嫡子,这里指嫡长子。
立子
这里指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立庶子为嗣子。《解诂》:「子所谓左右媵及姪娣之子,位有贵贱,又防其同时而生,故以贵也」。根据古代礼法,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
母贵也
《解诂》:「据桓母右媵」。《通义》:「隐母本以媵至,桓母本以夫人礼至」。两说不同。从下文「仲子,微也」来看,《解诂》对《公羊传》的理解近是。
子以母贵
在一夫多妻制下,正妻的儿子称为嫡子,媵妾的儿子称为庶子,嫡子地位尊贵是因为母亲地位尊贵;如无嫡子,则右媵贵于左媵,左媵地位贵于其它妾,她们的儿子也因此有了身份上的尊卑。
母以子贵
庶子如被立为太子或做了国君,他母亲的地位也会随之提高,原来是媵妾的,可以成为正夫人。
「贵义不贵惠」二句
「义」指出于国家统治方面考虑的道义。「惠」之为了实现个人目的的私下的小恩小惠。第二句中的「信」,是伸张的意思。
天伦
天然的亲属关系。
千乘之国
一车四马为一乘,当时较大的诸侯国一般都有千乘以上,所以又将「千乘之国」作为诸侯国的代称。

三传比义

左傳的解釋共兩點:一為王正月,它說王正月便是周王正月。因為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三代滅國不絕其祀,則繼其祀者,仍存其故俗遺風,在所不禁,故孔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蓋杞宋之用夏殷正朔者到春秋未絕,故左氏以經之王正月即周之正月,以明非夏正商正。此王即周天子。二為不書即位,攝也。依禮,新君即位,必須改元,改元是一大事,理當於繼位之日舉行,但先君卒於年中,太子於年中即位,不得改元,這是孝子不忍死其父之情的禮制,所以新君改元,必在次年正月,也即是說元年正月是新君即位大典之期,所以元年正月必書「即位」。但春秋十二公中,元年不書即位者凡四公,那就是隱公、莊公、閔公、僖公,皆有其特殊原因。此元年即隱公元年,何以不書[即位」?這是因為隱公未舉行即位大典。依禮,公即位應舉行告廟大典,然後以策書赴告於諸侯,史官才得據以書策,隱既未舉行即位大典,史官便無所據,故僅記「元年春王正月」,不書即位。隱公為何不正式即位呢?左氏在經前已予說明,隱公之父惠公的元配夫人是宋國的孟子,孟子早卒,無子,遂以其媵(妾)聲子為繼室,韋昭國語注:「室,妻也」。故繼室即是繼配,也當然是夫人了。聲子之聲是謐號,子是宋姓,謐法:「不生其國曰聲。」故聲子當是繼夫人之位後始有的謐號,如果只是媵,是不能有謐的。後來宋武公又生仲子,即孟子之妹,仲子生時,掌心有文成魯字,石經魯字之形為,掌紋作此形,占者以此為魯夫人之徵,故宋武公將之嫁于魯,傳文用「歸」,則是正式出嫁,而非為媵。禮,王侯一娶九女,不得再娶,孟子死後,既以聲子為繼室,而再娶於宋,這是惠公違禮之處,「男兒愛後婦」,惠公以晚年娶少女,則其愛仲子自不待言,因愛仲子而遂愛其子桓公,欲立之為世子,但格於宗法,未及廢隱,即卒。隱公欲成其父志,故不行即位之禮,以嗣君之禮事桓,自己居攝。杜預在釋例中說:「天子既已定之,諸侯既已正之,國人既已君之,而隱終有讓國授桓之心,所以不行即位之禮也。隱、莊、閔、僖雖居君位,或有故而不修即位之禮。或讓而不為,或痛而不忍,或亂而不得,禮廢事異,國史固無所書,非行其禮而不書于文也。」故左氏以為經不書即位者,乃國史本無,并非夫子之筆削。

公羊釋元年與春,都無甚異義,至謂王者「謂文王也」,實屬錯誤,古者天子建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示一新。但周之建國始于武王,夫子稱文王之德,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文王以西伯終,生前未嘗稱王,何能改正朔?公羊徒見周廟昭穆,自文武始,而以周正為文王之正,殊為無知。至謂「不言即位,成公意也。」是認經不書即位,乃夫子筆削,以成隱公之意。夫子為何要成隱公之意?因宗法上[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隱雖賢於桓,但桓卻貴於隱。桓何以貴於隱?因桓為仲子所生,仲子歸於魯,聲子媵於魯,歸者為夫人,媵者非夫人。不知禮無再娶之制,雖惠公以再娶之禮迎仲子,終不是元妃。聲子既由勝為繼室,是聲子已為夫人了,再娶仲子・伸子不過三夫人罷了。仲子有何貴於聲子?且聲子有謚,仲子無謐,兩者孰貴,觀於文十七年「葬我小君聲姜」之文,聲姜之謐不正同於聲子嗎?聲姜既稱小君,則聲子豈非小君嗎?故啖助謂:「仲子非夫人,桓公非嫡子。」何休在左氏膏肓中駁左氏「攝也」之義,謂:「諸侯無攝」,以證隱公實曾即位,并非國史不書,乃夫子筆削。鄭玄在箴膏肓中引公羊傳語駁道:「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攝也。』以此言之,伺得非左氏?」何休無言可對,只得說:「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來自解嘲。

榖梁謂「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這是就修史的體例作解,意謂其他各月,如無事,可以不書月,但元年正月,即使無事,也得標明,因為一年之始,必須鄭重。至言「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則是與公羊意見相同,認為係夫子的筆削。所不同的是,公羊取「母貴〕之義,穀梁則以為「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雖然,既勝其邪心以與隱矣,已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與桓,則是成父之惡也。」成父之惡,便是不正。既然不正,為什麼還要成其志呢?因為著隱之不為君以讓桓非正,桓之弒隱,其惡就更大了。這一層意思,較公羊高明多了,可惜他不知這是魯史不書,一段好聽議論;轉成穿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