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中国富豪,都会遵循“财不外露”的古训。不过,胡雪岩似乎是个例外。
胡雪岩极为高调,即便在媒体并不发达的当时,也成为几乎家喻户晓的明星级人物。《一叶轩漫笔》说他“富可敌国,资产半天下” 。汪康年的《庄谐选录》说他“富坍封君,为近今数十年所罕见”。
有关他豪奢的各种段子,一直广为流行。李宝嘉的《南亭笔记》记载,胡雪岩有次经过一家一成衣铺,看到有个姑娘倚门而立,颇苗条,就多看了几眼,被姑娘察觉,关门入内。这令胡雪岩大怒,就派人去提亲,要纳之为妾。姑娘的父亲起初不肯,但当胡雪岩的开价开到“七千元”(此处应为银元,1银元约相当于0.7两银两)时,就同意了。成亲之夜,胡雪岩送完宾客后,入洞房,“开樽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并命仆人拿着蜡烛在旁照亮,“回环审视”,然后大笑道:“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如?”笑完就走了。次日,胡雪岩派人告诉新娘:“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结果,这个只被看了一夜的裸女,获得了“二万余金”,“遂成巨富”。
同书也记载说,胡雪岩为了重赏演戏者,“命以筐盛银千两,倾之如雨,数十年来无有能继其后者”,甚至胡家的“司机”(舆夫),也是“相随既久,亦拥巨资,舆夫有家,兼蓄婢仆,入夜舆夫返,则呼曰‘老爷回来了,快些烧汤洗脚’ ”。“胡好骨董,以故门庭若市,真伪杂陈,胡亦不暇鉴别,但择价昂者留之而已。一日有客以铜鼎出售,索八百金,且告之曰:‘此系实价,并不赚钱也。’胡闻之颇不悦,曰:‘尔于我处不赚钱,更待何时耶?’遂如数给之,挥之使去,曰:‘以后可不必来矣。’其豪奢皆类此。”
富豪多金,荒唐之事偶一为之,也不算过,何况其财产散于他人之手,也等于回到流通圈内,多少能够带动消费。问题在于,胡为何如此高调露富?原因无非:
一因富而狂。银子烧心,自我膨胀,再加上毕竟读书不多,大约真的不知道韬晦藏富之道及枪打出头鸟的风险;二自我包装。或许其实没这么富,却故意显得这么富,以增强市场对其的信心—此类做法,在业务涉及融资的所谓“富豪”中尤为普遍,至今依然。
胡雪岩的生意,一类是“特种”生意,如为政府采购军火、机器、筹措外资贷款等,没有特殊的政商关系做不到,这种生意需要低调,闷声不响才能发财;另一类则是“正常”生意,如钱庄、当铺等金融行业,这种生意则需要不断刺激市场,高调营销。
胡雪岩的金融平台,主要是其名下的“阜康钱庄”。研究表明,当时南方的钱庄,其资本金“至多不过五万,少不足二万余”(《申报》1884年1月23日),与动辄上百万的山西票号无法相比,阜康钱庄亦不例外,何况胡雪岩一贯是崇尚以小博大的。钱庄资本金虽小,其所经营的业务,却都高达数百万两,其中主要是依托资本实力雄厚的山西票号的“长期”(一种无定期拆借,但可随时抽回)和外资银行的“拆放”(Chop Loan,一种为期2天的短期拆借)。
胡雪岩与一般钱庄不同的是,他拥有两大无人能及的资金来源:
一是高级领导干部们的委托理财,数额相当庞大。《异辞录》说胡雪岩“藉官款周转,开设钱庄,其子店遍布于南北,富名震乎内外。官商寄顿钱财,动辄巨万,尤足壮其声势”。《南亭笔记》曾记载,胡雪岩败家之后,专案组进驻阜康钱庄登记债务。官员债主们“有亲至者,有委员者,纷纷然坌息而来,聚于一堂”,把个专案组弄得昏头昏脑。忽然,左宗棠亲临专案组,接见债主,拿着账本亲为查询,这些官员们“皆嗫嚅不敢直对,至有十余万仅认一二千金者,盖恐干严诘款之来处也”—怕这位左大清官追查巨额财产的来路。于是,左宗棠“将机就计,提笔为之涂改,故不一刻数百万存款仅三十余万了之”。这从侧面也可看出,阜康所吸引的委托理财数额巨大。当然,这种业务,胡雪岩自己能赚到的应该不多,主要还是利益输送之用。
二是大量的公款存款。《异辞录》说胡雪岩与“国库收支有时常通有无,颇以为缓急之计”。本金高达1595万两的“西征借款”,虽然是政府所举借的外债,却从外资银行直接划到阜康钱庄,然后由胡雪岩根据左宗棠的指令进行调度、分配、使用,阜康钱庄发挥了财政厅的作用。至于数目更为庞大的“西征借款”还款—仅合同约定的利息就在1000万以上,官方也规定由分摊的各省按期将款项统一汇到上海,由上海市长(“上海道”)汇总后,交阜康钱庄支付给外资银行。无论借还是还,胡雪岩都有足够的时间对这笔巨款进行腾移挪用,成为胡雪岩低成本甚至免费的资金库。除了“西征借款”之外,胡雪岩所编织的庞大政府关系网,也给他输送了各种其他名目的公款存款—领导干部们从阜康钱庄获得巨额理财收益,总是该帮胡总这个忙的。
虽然没有确切的数据,说明在胡雪岩的财富中,钱庄生意的贡献率究竟有多大,但可以肯定的是,钱庄是胡雪岩“正常”生意中的支柱产业。而从事钱庄生意,富豪的形象包装几乎是必需的。除了那些可以当作段子看的炫富故事之外,胡雪岩在杭州城所修建的豪宅,是迄今犹存的炫富证据。
胡雪岩炫富的另一着力点,是在慈善上。但凡每次慈善捐赠,都要通过体制内外的各种渠道,务必要令老百姓与老干部这“二老”知晓:前者是赢得民间口碑,后者是获得政治奖赏。胡雪岩的慈善经营,的确如入化境,不仅为他挣来了红顶子、黄马褂及超高知名度,而且还留下了一大笔隐性的财富—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庆余堂。
在世人眼中,胡庆余堂似乎是个慈善机构,是胡雪岩作为“大善人”的重要证据之一。胡庆余堂对内要求“戒欺”,对外宣布“真不二价”,并且常对贫民发放免费药品,被后世奉为慈善的典范。其实,对于任何商业来说,“戒欺”是必须坚守的道德底线,至于“真不二价”,这与其说是一种奉献,不如说是一种高明的定价策略。而胡庆余堂为贫民免费发放避瘟丹等常用药,即使在高阳那本将胡雪岩作为英雄来描绘的著名小说中,也承认这无非是一种广告策略而已。
可以肯定的是,胡庆余堂从来就是一个盈利机构,而且盈利能力相当不错。即使在胡雪岩败落之后,胡庆余堂的股份被其子孙卖出,新的股东也照样要给胡家支付每年3000银元的“品牌使用费”,成为胡家子孙们一笔重要的“外财”。在胡雪岩的产业链中,没有一项产业如同这家药店一样,不仅成为供应利润乳汁的奶牛,而且还供应着极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硬、双丰收。
在那些被后人们津津乐道的胡氏“商道”中,这种将慈善作为公关手段的做法,是其中重要的法则之一。将慈善作为企业营销的“二奶”,胡雪岩做得十分成功。而那些“胡氏商道”讲师们经常忽略的一点是,胡雪岩更为高明之处在于,他的“慈善二奶”居然还自带嫁妆—善款本身就来自于“特种”经营的收入,而慈善又巩固和加强了“特种”经营。根据左宗棠在为胡雪岩请赏时的说法,胡当时的慈善捐款,累计约为20多万两,如果按照当时普遍流行的民间拆借利率12%计算,仅胡雪岩从“西征借款”中浮冒所得的288万两,每年也能稳得34.56万两的利息,足以冲抵慈善的开支。这种可持续发展的“循环”“慈善产业”,本小利大,胡雪岩的确是经营权力、也是经营慈善的高手。
可以说,高调炫富,未必就是胡雪岩本人的个性,但绝对是他的“生意”所必需的个性。